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都怪慈禧那老娘儿们 作者:梨灼 文案 同治帝和皇后阿鲁特氏,前世被慈禧那老娘儿们双双整死,还好偷偷留了个种。 这一世皇帝陛下带着前世记忆转世成为自己的后代,王者归来,一步步把前世未完成之事全给做了。一面步步为营追回自己百年前的老婆,一面把他在爱新觉罗家族的权利再次笼入手中,至于慈禧那败家老娘儿们……乃伊组特。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金闿之,冷月蓼 ┃ 配角:白兰珠 ┃ 其它:同治帝,慈禧,阿鲁特皇后 ================== ☆、第一章 故梦   到处都是大红一片,宏伟的宫殿张灯结彩,挂满了双喜字,外面是敲锣打鼓的声音,响彻了整座紫禁城,全宫上下整整几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全天下都在为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庆祝着。   凤舆从大清门抬进,凤袍加身的皇后行过了火盆,跨过了马鞍,才终于进了坤宁宫东暖阁,与她的丈夫,那个全天下最位高权重的人坐在一起。   此时,太监宫女安安静静地站了一地,内务府女官低头端上御盘,朗声道:   “请皇上皇后饮合卺酒。”   一对身份最高贵的新人伸出手,接过合卺酒,双双饮下。   然后女官收回酒杯递给身后的宫女,又喊道:   “请皇上皇后行坐帐礼。”   此话一出,女官低着头微微一笑,便和一众太监宫女齐齐退出了门外,霎时,偌大的坤宁宫就只剩下新人两个。   两对婴儿臂膀粗的龙凤喜烛勃勃燃烧,将整座暖阁映射出一种半明半暗的感觉,温暖又祥静。   年轻的皇后抬起头,朝她的丈夫偷偷望了一眼,跳跃的烛火里面,是一张尚带着少年气的俊朗龙颜。   在此之前,她没有见过他,唯一的认知就是通过父亲告诉自己的,那是个能干而俊秀的少年帝王。   而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妻子,要和他一起站在整个大清最高的位置上,给予他们共同的子民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这样的想法,伴着宫中浓郁的熏香,四遭晃眼的烛光火色,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昏昏沉沉中,感受到眼前眉眼含笑,温柔不似帝王,只像普通青年的丈夫执起自己的手,将她慢慢拢入怀中,带着深深的爱意,对她说:   “以后,你就是朕的皇后。”   她脱下凤袍,褪去宫妆,只轻纱单钗寻常打扮,乌黑的发柔软地垂在背上,素手着一支羊毫,在铺于书桌上的纸面淡雅落笔。   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笔好字,竟还是左手。   惊才绝艳,风雅动人。   那执掌天下的男人也携一手书卷静静陪在她的身边,周身并无一点朝堂上的威严,唇角一抹笑意,更是显得光风霁月。   两人就似一幅画,一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画。   他看她一眼,眼底有深入心底的爱意:   “月儿,我真想与你就这样做一对平淡夫妻。”   他得了恶疾,连身边的太监也不敢多去侍奉,唯有她不顾性命,不顾太后辱骂狐媚惑主,日夜不辞辛苦陪伴左右。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过就是继续做一个傀儡皇帝,大权永远掌握在那个帘幕之后的女人手中。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只是,他再也无法用微弱的能力保护她了。   她为他拭去身上的脓血,藏起眼中的泪,想让他保持终了一生的尊严体面。   他盯着她含泪不落的表情,一动不动,像是发誓要把这副模样印在心里,就算到了来世也要记得,也要一眼就认出来。   半晌,才叹了口气:   “月儿,我死后,你该当如何?”   他死了,皇帝驾崩,举国带丧,整座紫禁城上下尽是白芒芒一片,这样单一的颜色,犹让她忆起初嫁给他之时。   只那时是杜鹃般的火红,而此时,是落梅般的苍白萧瑟。   原本是想在他离去之时就随他一起走的,只是她发现自己已有了他的骨肉,是以,才多苟活了这么些日子。   但是孩子,你本应该是这个天下最高贵的人,将来承你父亲的位置,可是母亲无能,护不了你了,这阴森诡谲的宫殿,还是不要呆了吧,去做一个普通的人,平安地过完这一世,就足够了。   未足月而产的皇族嫡长子被不为人知地送出宫外,御医惦念旧主,于心不忍,谎报皇后已然服药小产的消息,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正一心在政坛上翻云覆雨,竟也不曾察觉。   而她,终于了了最后一桩心事,可以,毫无牵挂地去了。   去找他。   去陪他。   去完成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约定。   她又做梦了。   冷月蓼醒过来,坐在床上回忆昨天晚上的那些断断续续的梦,依旧觉得奇怪。   她总是做同样的梦。总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总是,真实得感同身受。   大婚、恩爱、死别……   虽看不清梦中人的样貌,但是她知道那应该是大清同治帝与皇后阿鲁特氏的经历,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老无端是会梦到?   而有些细节,她明明之前是从不知道的,甚至有些地方,就算她搜遍网络也找不到只言片语的描述,可唯独在她的梦里,清晰得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这个梦,已经整整困扰了她二十多年。   小时候还会觉得害怕,后来长大了,就只觉得奇怪。   有时会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通灵?   以前她也会经常把这种困扰告诉别人寻求帮助,后来时间久了,才发现原来别人都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可笑的祥林嫂,于是便再也没有提及过。   就连在父母面前也再也没有过。   后来有的人还会故意问她,她都笑笑,回答已经不再做这个梦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摆脱这个仿佛与生俱来的怪梦。   洗漱完毕,和老师约定的去帮一位重要人士鉴定文物的时间是明天,今天又是假期,她可以去皇城脚下逛逛。   在大学里选择的专业方向十分冷门,文物鉴赏专业,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不过她的运气似乎不错,虽然在学习上一向资质平平,这一回却意外深得大师级别的老师青睐,大四实习期得以被老师带着来到北京,在老师手下的一座博物馆里帮忙兼学习,偶尔还会带着她见一些低调的大人物,见到一些令人叹为观止的藏品。   自从到了北京之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回去故宫,说不上原因。大概是因为那个梦,让她对于那对注定不得平凡的帝后夫妻一直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惦念感情,让她总想去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顺便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线索,以解开困扰自己二十多年的疑惑。   既是周末,天气又正好十分不错,所以故宫里来来往往的全是游人,就连最偏僻的宫殿里也都快挪不动脚。   导游洪亮的嗓音,孩子兴奋的叫声,让她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将这座宫殿与梦中的场景细细对比。   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坤宁宫,宫殿经过后代修葺,梦里的古树早已不在了,门庭威仪而失生气,目之所及再不是温馨明媚的夫妻起居所在,而是到处挂着标语的冰冷木讷的巨大博物馆。与梦里完全像是两个地方,让她只觉得物是人非,蓦然惆怅。   仿佛是为了那对一生身不由己的恩爱夫妻而感同身受地觉得难过,连最后能够保留他们相爱证据的地方也已成了这般模样。   游人如织,她走在人群中,却觉得茕茕独立,本来就只是个不会有人相信的梦罢了,她却信以为真了,还以为来到这里会有什么发现,到最后也不过是几次三番的失望而归。   也怪不得别人总是会把她当成个怪人。   可不就是怪吗?   绕了几圈,还是什么头绪都没有,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无奈地摇头笑一笑,自己二十几年来的怪梦,大约,真的只是司命一不留神犯下的一个小错误吧。   无奈自嘲间,身边有人走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本来是应该再普通不过的一次错身,可是,她却蓦然觉得心口恍忽一滞。   仿佛是要窒息。   僵硬地回过头,只来得及瞧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黑衣黑裤,带着墨镜,头发很黑,皮肤很白。   不过匆匆一眼,一闪而过,等她心口的窒息感平静下来之时,就只剩下背影隐入人群。   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就好像自己在梦中也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长相一样。但是,心里有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告诉她:   去追上他,必须要追上他。   像是受了什么驱使一般,立刻加快了脚步穿越重重人群,想要去追上那个擦肩而过的男子,周围的人纷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眼神多有不满。   渐渐的,她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放弃了。   人那么多,她追不上,甚至已经找不到那个背影了。   那个男子,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已经飞快地湮没在人群当中,再也找不到。   可明明是那样出众的一个人,只消模糊的一眼就能感觉到他的不平凡,怎么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得,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二章 九尾凤钗      这次见的这位收藏家绝对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冷月蓼心中第无数遍想。   她的老师也算是这个行业里鼎鼎有名,极受尊重的大师级别人物,平时带她去见的那些藏家不管来头再怎么大,见了自己老师也都是恭恭敬敬的,可是这一次,老师的态度却很不一般。   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慎重的表情,坐在对方派来接他们的车上,已经第九次对着后视镜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并第十三次问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欠妥。   她只能无奈地反过来安慰自己的老师,心中虽然也因此一路很没有底,却也不由得好笑,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大师,今天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倒像是……古代臣子面见君王一样。   要是被行业里别的人知道了,恐怕以后都没法见人了。   不过,这次的藏家应该的确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派来接他们的专车自己虽然认不出来,但是一定是什么顶级的牌子,就连配备的司机和助理,也是训练有素,专业而礼貌。   天子脚下,果然藏龙卧虎。   车子平稳驾驶了一阵,最后停在一家饭店门口,相比于老师的惶恐与接送的排场,这饭店的规模倒是显得有些普通了。   但是冷月蓼才刚这样一想,就立马被现实重重打了一脸。   司机去了一旁泊车,助理和恭候在门口的旗袍接应将他们领入饭店,几次曲曲折折的转弯下来,方才真正进入饭店的内部。   与前面普通流俗的大厅装潢不同,这里甚至可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   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假山池塘。   安安静静,别有一番风流雅致。   是她出生长大的南方地区,独特的园林设计。   顺着山墙,又走过几道回廊,镂雕花窗还借了远处黛色青山的景。在处处繁华,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能在三环之内围出这样一块地界,建造出一片类似桃源的世界,这背后的权利与耗资,是普通人是无法想象的。   身着旗袍的接应将他们带到了最里处一间房门口,然后止住了脚步,低头无声退下。   助理亦停在门口,对二人道:   “先生就在楼上,二位请上去吧。”   冷月蓼看着老师又再次郑重其事地整了整衣冠,然后推开门跨进了门槛,这才从一路走来的感叹之中反应过来,默默跟了上去。   屋子里面的阳光被花窗和重重的屏风隔绝,显得有些阴暗,她觉得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寒意,仔细往四周看了看,才震惊地发现,这里的每一样摆设,不管是屏风、花架、桌椅、甚至是毫不起眼的一件东西,都是少说已有百年的传世真品。   所以,他们这次要见的,究竟是怎样一位难以想象的大人物?   走上楼梯时她一直在勾勒对方的肖像,应该会是个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说不定是什么前朝的贵族,否则怎么会这般出手不凡。   最终来到包厢,门开着,她跟着再次整理衣着的老师走进去,刚做好了叫一声老先生的准备,却听见了一道低哑沉着,且十分熟悉的声音。   “烦请陈老师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还请不要见怪。”   是比想象之中的要过分年轻的声音。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的错觉?   冷月蓼不解,后来她才知道,因为这道声音,她已经听了二十多年,夜夜在梦中,纠缠不休。   望着那道传出熟悉声音的山水屏风,她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未曾眨一下。   这个人,真的太另人想要一探究竟了。   然后,随着轻缓的脚步声,她就看到从屏风之后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衬衣的年轻男子,黑发如缎,眼眸如点漆,衬得脸色更加白如羊脂玉,除此最纯粹静默的黑白二色之外,就只有袖口领口滚了一圈细细的金边,温雅又高贵。   冷月蓼恍然有一种隔世重逢之感,总觉得这个人,自己一定是哪里见过的。   加之突然之间变得过分明亮的灯光的原因,头脑一阵眩晕,眼前又浮现出从小到大一直在梦中出现的奇怪场景。   依旧模糊,依旧看不清那个男子的脸。   恍惚之中,听到自己老师正在向对方低头问好:   “不敢不敢,得金先生邀请,是我与劣徒的荣幸。”   接着又连忙偷偷地拉了尚在恍惚的她一把,十分恨铁不成钢地对她小声说:   “还不快向金先生问好。”   冷月蓼反应过来,立刻低了低头:   “金先生好,我叫冷月蓼。”   心里却有点揶揄自己老师了,对方要是个老人家也就罢了,不过是个比他年轻的人,就算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狗腿吧。   不过话再说回来,这个人的身上,的确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的,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不怒自威。   莫非真是什么二十一世纪遗存的贵族?   那人并没怎么注意她,只朝她淡淡点了点头,然后抬手,一派雍容之气:   “请入座吧。”   对方入了主座,自己和老师坐在下首。   “金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不过和之前一样。”   “金先生要保重身体。”   “多谢挂念。”   “……”   一番客气到无聊的对话,冷月蓼听得几乎要昏昏欲睡,直到自己的老师忽然之间语调一变,几乎是不敢置信地说:   “您,您是说有东西要找我……鉴定?”   自己是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惊一乍的老师,难道他们两个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帮他看东西吗?怎么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反应?   对方仪容淡淡,深不见底的眼神里却似隐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光:   “正是。”   冷月蓼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老师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眼神闪烁不定,半天才木然点头:   “……好的。”   至此,她对于自己老师所有的崇敬就算是已经完全消失了,自家老师的人设俨然已经彻底崩塌了。   那位金先生这才从容不迫地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的老师,老师谨慎小心地双手接过,仿佛臣子对待御赐之物,竟是又郑重地吸了一口气,才敢缓缓打开盒子。   然后,表情就又是一变,飞快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   对方的反应相较之下实在是再淡然不过,将怎么说也算是一代大师的震惊表情视若罔闻,缓缓开口: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不劳烦陈老师了,不如,就让这位冷小姐来吧,就当让您的爱徒练练手。”   到了此刻,冷月蓼对于自家老师的各种生动表情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只是在当听到对方说要让自己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懵。   显然这盒中会是一件身价不凡的东西,让自己来,是不是有些儿戏了?   但是对方语气肯定,自己老师对他又是完全言听计从,自己只能默默接过老师皱着眉郑重传过来的锦盒。   怀着强烈的好奇往里看了一眼,冷月蓼便叹为观止地睁大了眼睛。   是一支九尾凤钗,凤口衔珠,金丝点翠,九条凤尾皆由宝石串成,精巧华贵非凡。   皇后专用的礼制。   而最难得的,是明明少说也有百年的东西,却干净明亮得像是崭新的一般。   冷月蓼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即使自己经验不足,也看得出来这分明是皇家的随葬品。   怎么会在他的手中?又怎么会崭新如斯?   不敢断言,更不敢造次,可越是对着这支凤钗细细端详,就越觉头脑混乱,无法思考。   更怕给师父丢脸,只得暂时先合上了盖子,认真地对这位愈发让自己觉得神秘莫测的金先生说道:   “很抱歉金先生,我没有经验,一时也看不明白,不知道能不能拿回去细看?”   话音刚落,立即察觉到老师紧张的制止眼神,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说得欠考虑了,藏家的藏品,轻易是绝不会允许离身的。   握了握手心,才发现竟然渗出了薄薄一层汗,而自己的老师刚想站起来救场,就看见对方面不改色地,竟然同意了。   “当然可以,这些东西放在我身边也没什么用,若是需要,你看多久都不是问题。”   竟然就这样,大方得过分地,同意了? ☆、第三章 告诫   见面结束后,冷月蓼一直想找机会问问自己的老师,这位金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头,只不过碍于还坐在人家的车上,人家的司机和助理就在旁边,而且这位助理还一直在忙着和她交换联系方式,让她有了什么头绪就打给他,他会转告先生。所以也只能先忍着,直到下了车,回到工作的博物馆门口,才站在门口装作随意地开口发问:   “老师,这位金先生……”   “你觉得很好奇。”   老师打断了她的话,朝她看了一眼,片刻后,见她算是默认,才垂了垂眼,态度不明地慢慢说道:   “小月,老师必须要告诫你,对于金先生,你最好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   竟然告诉了她这么一句话。   冷月蓼看着熟识的良师,平时对自己也不乏严格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无比慎重地告诫过自己。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却也结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她刚以为这次短话就这么无疾而终之时,却又听到老师似乎是刚从某种回忆里抽身,然后忽然问她:   “他让你看的那样东西呢?”   冷月蓼顿了顿,连忙从包里拿出锦盒:   “在这里……”   “不必拿出来。”   老师飞快伸手制止了她,又瞥了那刚露出一角的锦盒一眼,接着又说:“今天下午你就不用上班了,先带着这东西回去吧,千万要好生保护。”   她只能说自己的老师实在是太小心了,但也不敢反驳,只能点头答应。   “……是,那老师,我现在就先回去了。”   “嗯。”   然而才刚走了没几步,就又听到身后响起循循教导的声音:   “小月,你千万要记住老师的话。”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   可是她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过,怎么就当得起这么几次三番的告诫?   但还是为了要让老师放心。   回过头,乖巧微笑:   “我记住了,老师。”   金银错与点翠的九尾凤钗,每条凤尾都各镶了一枚圆润完整的东珠,最难得是九颗东珠皆一般大小,一般光泽,周身上下镶嵌的红蓝宝石不计其数,而风头嘴里衔着的那一枚红玉珠滴,更是色呈鲜红,光泽莹润,栩栩有生气。   冷月蓼回到公寓后盯着这支钗细细端详了整整有半天,除了惊叹于工艺的精美绝伦,规制的华贵皇气,慢慢地还发现了其他更惊人的地方。   就连这放凤钗的锦盒,也是金丝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的,单拿出来亦是一件不可多得宝贝,只不过做了这凤钗的盒子,才被压住了身价,显得普通起来。   而当她准备从盒中取出凤钗在灯光下再好好看一看,手指刚一触到钗时,就当场愣住了。   竟然……有温度?   不是玉或琥珀,而是原本应该冰冷的金银器,竟然也会有温度?   她完全不敢相信,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压抑着强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将整支钗取了出来,放在掌心中又重新好好地感受了一下。   这样一来,她不仅感受到了真实的温度,仿佛刚从什么人的手中接过来,还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   灵气。   对,就是灵气。   是那种出土件特有的,从墓里带出来的灵气。   她在上课时第一次有幸接触到出土件时,就发现自己能够感受到这种灵气,老师因此觉得她极有天赋,短短学习就能分辨真假,所以另眼相待。可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并不是她后天有多么努力学习而形成的,而或许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就像那个梦,是天生就带来的。   而且这支钗上的灵气,似乎还与别的她之前见过的器物不同,更加强烈,甚至,是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甚至让她恍惚之中觉得,这支凤钗,可能会与自己有什么冥冥之中的联系。   对着凤钗直看到夜深,也不舍得放开,最后竟然就这么握着它靠在桌子上和衣睡着了。   而在这个夜里,她又一次做了那个怪梦。   举国轰动的婚礼。   鹣鲽情深的相处。   以及生离死别的结局。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梦里那个女子的脸庞虽然依旧看不清,可男子的轮廓,却竟然清晰了许多。   他坐在一片朦胧而温馨的烛光之中,黑发如泻,红衣似火,唇角含笑,本身就是一幅画,是一个柔软的梦境。   像每一个新嫁娘在心底勾勒过无数遍的良人的模样,有着泼墨山水的气度,风骚诗词的典雅,巍峨宫阙的高贵,敲玉抚弦的风流,瀹茗焙酒的从容。   可与之看遍河流山川,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而相看两不厌。   他不似个执掌生杀大权的君王,只像一个出生于贵族,不食人间烟火,温润如玉的公子。   是那种不该被沾染宫廷风云诡谲的阴谋与杀戮,只应该携心爱之人,于世外桃源诗酒年华,相守终老的公子。   冷月蓼猛然从梦中醒过来,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再低头一看,则立即吓得睡意全无,她竟然握着这么金贵的凤钗就如此睡着了,还好没出什么事,要是摔着压着了,岂不是自己的大罪过?   倒吸了口凉气,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连忙把凤钗好好地放到了锦盒之中,保证万无一失之后,这才敢上床休息。   但是躺在床上,她反而失眠了。   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梦里意外清晰起来的男子的面容。   他有着入鬓的长眉,灿若星辰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唇。   无由来的熟悉。   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他的。   想了快一个小时以后,她方才难以置信地恍然大悟,这个男子长得分明就像……   只仅仅今天有一面之缘的,老师几次告诫自己不可问不可说的……   金先生。   怎么会这样?   她愈发觉得这一切都太诡异,原本不过是一个怪梦罢了,如今竟然看清了了梦里人的长相,甚至还找到了他的原型,而且是一个仅见过一次,极度神秘莫测的男人。   绝非常理与科学能够解释得通。   但是不管再怎么反常,自己毕竟是个二十一世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算第一反应想到了灵异,若真要她往这方面深究则不太可能了。   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够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模糊地解释。   虽然才见了一面,但是对方实在太令人好奇,老师的告诫又反而加深了自己的好奇,于是梦见了他,又正好与自己二十年来的梦重合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吧。   查了很多资料,再加上自己的经验与天生直觉,冷月蓼很快就断定这只九尾凤钗是清朝皇后的随葬品,而且正是她梦里的女主角,同治帝正妻,阿鲁特氏的随葬品。   关于这一点,她依旧觉得十分巧合,但是,也只能对自己说,仅仅只是巧合罢了。   既然鉴定完毕,原本应该尽早归还,可是她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想着凭借这支凤钗上的灵气,是否能让自己再次看清梦境,至少能够看清阿鲁特氏的长相。   可是很遗憾,自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能多梦见一点点细节,就连同治帝的长相也愈发模糊,渐渐和从前一样。   无奈,只能物归原主。   拨通了助理的联系电话,对方对她十分客气。   “冷小姐您好。”   “金先生的东西,我已经看好了,请问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送过来?”   “先生吩咐过了,关于那件东西的事情,希望您亲自和他交谈。”对方说,“我帮您把电话接给先生。”   冷月蓼没有什么准备,却也不敢违抗,镇定了几秒钟,才缓缓答了一个字:   “好……”   听筒里响了两下,然后被接起,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倒像是穿过亘古,越过时间,横过生死遥遥而来。   “冷小姐,你好。”   她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电击感,拿着手机的左手在颤抖,而眼睛,一瞬间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可这绝对不该是她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不卑不亢地说:“很抱歉,拖了三天时间才给您回复,这支凤钗的来历我大致已经看出来了……”   “先不说这件事。”对方静道,“你似乎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她愣了愣,怎么话题突然就被扯到了这里?   可也不敢随意应对,想了半天,又深深道了个歉:   “很抱歉……我不知道。”   “金闿之。”   他说,依旧是古水不惊的语气,末了,又补上一句:“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这个金闿之也真是够奇怪的,自己和他之间这件事情过去以后,日后应该再无交集,他却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还让自己记住,倒像是认定以后会有什么长久的联系似的。   居然问她记住了没有,就好像……自己是有健忘症一样。   “好。我身体不太方便,恐怕不能来取,怕是要劳烦冷小姐再走一趟了。”他道,“请问何时有空?我派司机去接你。”   她本来就是打算自己送去的,对方能派司机来接,已是出乎她意料。   又听到他说不能自取的原因是,身体不便,就有点震惊了,一下子还回想起三天前和老师见他的时候,老师也曾问候过他身体如何,当时还以为只是寒暄,原来,是真的身体不好,恐怕还是很长久的病。   可像这样子的人,要是普通的病哪能拖这么久,十有八九怕是先天的什么毛病。   果然这世界总是公平的,不可能让一个人太过完美,总是要有些缺陷,才能称之为人。   感叹地想了很多,才意识到自己怕是让对方等太久了,连忙回答:   “不必麻烦,如果您没事的话,我马上自行送过来。”   “我马上派司机过去,你住在哪里?”   何等不容置喙的语气,以至于她条件反射地就报出了所在地址。   对方这才略带满意说:“好的,我知道了,应该三十分钟以后就能到。”   冷月蓼沉浸在这种叫做王者之气的余威之中,半天,才轻声道:   “麻烦您了。”   “不必客气,待会儿见。”他说。   “……待会儿见。”   她喃喃,直到听筒里响起一阵忙音,才后知后觉地从耳畔拿下手机。    ☆、第四章 百姓夫妻      电话再次响起时,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冷月蓼接通电话,才知道对方正是金闿之派来的司机。   依旧是非常客气的态度,以至于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下了楼,司机已站在楼下于车边恭候良久,见她下来,立即鞠了一躬,然后绕道后座为她打开车门。   她简直要被这种待遇弄得诚惶诚恐,几次三番地道谢并让他不必如此,只可惜对方还是我行我素,她拗不过司机的职业素养和工作态度,最终也只能败下阵来。   一路坐在过分安静的豪车中,却是如坐针毡。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车子稳稳停住,司机角度标准地转过头:   “冷小姐,到了。”   冷月蓼朝窗外看了一眼,并不是上次那家暗藏玄机的饭店,也不是任何一处可用于谈话的公共场所。   而是一幢宏伟而宁静的别墅,院前种了几排古柏树,门口一对气势恢宏的石狮,建筑风格偏于中国风,却也融合了现代习惯,并非完全格格不入。   怪不得她刚才从窗口看街边的景物,一路越来越僻静,原来是到了别墅区。   目之所及,看不到一点别的建筑物。   北京城里这样一处地界,拥有它的人,到底有着怎样不可想象的身家背景?   大约是有监控,她刚下车,之前那个接待过老师和自己的助理就从里面推门而出,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做了一个伸手引导的姿势:   “冷小姐,请随我来。”   她点了点头,走进了这栋不可思议的别墅。   别墅里面的装潢要比外观更偏复古一些,俨然一派明清风格,要是不知道的人到了这里,恐怕还要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个博物馆。但是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的摆设,远远要比任何一家知名的博物馆都还要到代,还要精美。   样样都是精品,样样都是皇家用器。   除了震撼,心中也是更加不能明白,拥有这样子收藏与眼光的人,究竟为什么会让一个几乎毫无经验的自己来看东西?岂不是太过多此一举?   在助理的引导下走到了二楼,幽深的走廊,空气里似乎还有淡淡熏香,给人以时空交纵的错觉。   走至最深处,助理停下脚步,轻轻扣了扣三记门,声音发得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了门内的人。   “先生,冷小姐到了。”   门内并未传来任何声响,半晌,才淡淡响起一声:   “请进。”   得了允许,助理才敢打开门,然后自己侧身站到一旁。   是只让她一人进去的意思。   冷月蓼犹豫片刻,还是一人走了进去。   浓郁的沉香气味,将整个房间笼出一种静谧幽深的气氛,直到她看见不远处的红木书桌上一座博山炉,白烟袅袅,几缕烟雾从几个孔中分别散出,又在炉的上方汇聚成一股,极有山水意境。   随后,才看到边上的雕花靠椅中竟无声坐着一人,不由得被吓了一下,镇定下来以后才慢慢看清了那人,试探性地叫上一句:   “金,金先生?”   他侧对着她而坐,半张脸浸在淡薄的烟雾之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依旧一身黑衣,衬衣的扣子解了几颗,露出明显的锁骨。   分明就是自己梦里的人,冷月蓼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却见他今日面色愈发苍白,果然能看出几分接近病态的感觉。   她缓缓朝他一步步走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似乎生怕他会忽然羽化而去。   还未等她走到他面前,便见他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冷月蓼不敢拒绝,坐到了身边一把菱形花凳上。   随后,就听见金闿之声音沧涩,忽然道:   “其实,我与冷小姐在三日之前,就曾有过一面之缘。”   她顿时怔在原地,看着他今日苍白的脸色,猛然想到那个在故宫曾让自己只看了一眼,就条件反射地想去追寻,最终却蓦然消失得一干二净的背影,脱口道:   “是在故宫?”   金闿之没有否认:   “正是。”   她有点不敢相信,又觉得或许本该如此,这个世上,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能够如此神秘,那么,必然是眼前的这个人,金闿之无疑。   只是自己总觉得这样高贵的他,一定一辈子都不会踏入那种人烟冗杂的地方,正如一个帝王,天生不该踏足普通之地,与平民为伍,所以才一直没有往他身上联想。   可如今虽然找到了那个曾让自己苦苦寻找的人,她却碍于他深不可测的身份,不敢多问了。   顿了半天,伴随着他一下下叩着扶手有节奏的敲击声,她竟然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我……倒是与金先生有缘。”   轻叩扶手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感受到他的神色一变,忽朝她问道:   “冷小姐是几几年生人?”   她不明所以,却也诚实回答道:   “九六年。”   “九六年。”金闿之重复,表情又意味不明地沉了沉,随后开口,“那也不过比我晚了七年,不必这样称呼我。”   可是不这样称呼他,又该称呼他什么呢?   冷月蓼不明白,但是既然他这样要求了,自己只能顺从。   “好的。”   比自己大了七年,那就是二十八岁。可以说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没由来地想了很多,恍然间才意识到自己来这里的真正原因,连忙从包里拿出锦盒,放到了他前方的桌上。   “这支凤钗我已经看过了,如果没有看错,应当是清代同治帝嫡妻,阿鲁特皇后的陪葬品……”   从来历、材料、工艺等等各方面,她都准确而仔细地讲述了一遍,生怕有所错误或是遗漏,惹人笑话,更给老师丢脸。   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冷月蓼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却发现气氛蓦然安静,甫一抬头,竟发现对方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是,一直看着自己吗?   她想,忽然就不敢动了,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种注视,很久很久以前,就曾有一人,这样给予过她。   直到她听见他淡淡说:   “除此之外呢?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除此之外?特别的发现?   冷月蓼顿了顿,不知对方是想要问些什么,半晌,几乎是无意识地,她诚实说道:   “确实是有的,不过说来就怕金……怕您听着认为可笑。”抿了抿唇,“是我做的一个梦。”   对于她的连忙改口,对方仿佛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不妨说来听听。”   然后,她便娓娓道来。   身为皇后,每年都要与皇帝共同参加祭祖大典,这是个礼仪繁复的古老典礼。   阿鲁特自从做了皇后,处处都做得一丝不苟,令人信服,何况这又是一年里最隆重的典礼之一,她自然会做得很好。   可是现在,先换好了礼服的皇帝,却亲自正在坤宁宫中为皇后上妆,这本是于礼制不合,可是却也只是小小一处纰漏,所以无人敢上前说些什么。   珠翠环绕的旗头,他为插上一支九尾的凤钗,然后对着铜镜里的妻子淡淡微笑:   “真好看。”   她亦望着镜中礼服朝珠加身,妆容谨慎的自己,美丽高贵,却蓦然令人觉得怅然。   “好看又如何,被这些劳什子压着,走路都难受。”   启唇轻笑了笑,平日里在人前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她,其实终究不过是个小姑娘,刚成亲的时候还能在自己面前装得很好,如今倒也已经没什么顾忌了。   他有点欣慰她在自己面前的真实,又有点心疼她的劳累,从背后环抱住她,将头靠到她的肩上,却也感受到冰凉沉重的盛装。   “月儿暂且忍忍,回了寝殿随你如何装扮。”   得此安慰,她微微叹了口气,薄嗔道:   “若有来世,只愿生在普通百姓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这深宫冷院好多了?”   他抱着她忍不住启唇而笑:   “你倒是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若真有来世,我便与你做一对百姓夫妻,不去管这天下兴亡,只管田地间春耕秋收,你说如何?”   随意的一番对话,带着几分任性的儿女情长,一旁的宫女太监却纷纷听得面色苍白,当外面礼部的人前来催促时辰已到之时,他们的皇上与皇后,已经讨论到了后院里该养几只羊,几只鸡,该种些什么蔬果,描绘出了一幅宁静而悠远的田园生活。   讲完这个梦,冷月蓼又偷偷看了一眼金闿之的反应,猜度他脸上的表情,会是疑惑,会是微笑,亦或是不相信。   但是,最后在那张酷似百年前的帝王的脸上,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寻找到,只依旧淡淡的,从容的,波澜不惊的。   黑色的眼眸,犹如两潭古水。   “你的梦,很有趣,要比那些冰冷的历史更令我感兴趣。”   他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随后从身边又取出了一个盒子,从桌上递给她:   “我这里还有几样东西,请你拿回去帮忙看看,不限时长,但是不用告诉我什么历史价值,只需告诉我,你是否又做了什么梦。”   冷月蓼看了他一眼,从对方手中小心地接过了盒子。   看样子,自己的确是要和他有一些长久的联系了。   但是他究竟为什么选择了自己,难道,只是因为这些梦,让他觉得有趣?   对于金闿之的要求,她没有来得觉得不敢忤逆,点头接下漆器的盒子,刚想站起来告别,忽然又似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沉了沉语气,缓缓开口道:   “对了,以后,如果您有事找我,直接让我过来就行,不必派人来接。”说着停了一下,看了看对方的神色,又问了一句,“可以吗?”   “司机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反应淡漠,问。   “没有。”   冷月蓼连忙说。可就是因为太妥了,反而让她觉得有点难接受。   想了一会儿,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站在原地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忽的,却听到对方沉声道:   “好的,我知道了。”   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吗?   总之对方的心思,她还是什么都猜不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她才慢慢想起老师对自己严肃的告诫,不禁有点心里没底。   虽然一直是对方主导,而自己不敢拒绝,可现在情况如此发展,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五章 何以道殷勤   冷月蓼后来想想,才觉得金闿之的话似乎是有些奇怪的,自己做梦,本应该是一种偶然,可他却说,一旦做了梦就告诉他,听上去就好像他笃定自己一定会做梦似的。   当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未曾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这桩事好像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虽然对他的背景依然一无所知,可也猜得到必然是家学渊源。对于器物的鉴定,自身的修养就已然足够,却还要找别人掌眼,若是老师那样的大师也就罢了,却偏偏找了自己,还允许她将东西带回去,甚至不限时长。   而自己将东西还给他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些所谓的历史与审美价值,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梦。   在原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之时,却又有第二件东西找自己看。   现在静下心来回头想想,竟好像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一般,他布下了一张网,而自己不得不钻进去。   直觉告诉她,她也许和金闿之真的有什么前缘,但是这个想法刚一出来,就立即被她自嘲着否定了,他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八竿子打不着。   再加上老师的谆谆告诫,这件事情便更加扑朔迷离,令自己看不透了。   算了算了。   她敲敲脑袋,既然想不明白还是不要去想了,姑且就先走一步算一步。   金闿之想听自己的梦,自己就说给他听,老师告诫自己不要和他走得太近,那么一等这件事情过去,自己一定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漆器盒子的表面是用朱砂描的花纹,风格古朴神秘,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做足了心理准备后才打开盒子。   然而,盒子里的东西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却不是因为太精美太难得,而是因为,太过普通了。   一对翡翠东珠耳环,和一只玛瑙镶金戒指,静静地躺在盒中,朴实无华。   材料倒是不错,可是做工却比之前那支九尾凤钗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是皇家御制,一个却像是民间打造,看上去粗拙朴素。   要是普通藏家拿出这样一套东西也就罢了,堪堪也刚够得上值得收藏的水准线,但是由金闿之拿出手,就显得十分不符了。   难不成他也会看走眼?   不,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冷月蓼慢慢拾起一枚翡翠东珠耳环,放在灯光之下。   翠色剔透,东珠油润,仿佛有着鲜活的生命力,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身为天下人典范的帝后,他们曾经瞒了所有人偷偷溜出过宫,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当时的人不知道,后世的人也不知道。   皇宫戒备森严,尤其是以他们的身份,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可要真想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太后垂帘听政,权倾朝野,可作为皇帝,身边总归还是有几个可用的心腹之人,找个借口不知不觉地溜出宫几个时辰,也是可以做到的。   换下龙袍凤服,身穿平民衣裳的帝后,正如一对真正的普通夫妻般走在他们的子民生活的街道上,这本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轻易享受的事情,可对他们而言,却偏偏太难了。   甚至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从未想过。   她笑容灿烂地走在街道两旁,对于市集中的任何事物都觉得新奇有趣,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而身后的他,目光温柔,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端的是一个会惹得姑娘们掷果盈车的风流年少。   只可惜他的心里眼里早就已经装满了一个人,对于别的姑娘的芳心暗许,视而不见。   他的皇后,不,是他的,妻子,正站在一家首饰摊边入神地看着,老板热情地招呼:   “夫人您看看,我这所有的首饰可都是精雕细琢的,保证独一无二。”随后老板看到了已站到自己妻子身后的他,连忙口中生花地再次招呼,“这位公子,您的夫人如此美丽,快给夫人买些首饰吧。”   对于这样的称赞,她听着欢喜,他看着自然也欢喜。   随便在摊上捡了一对翡翠东珠耳环与一只玛瑙戒指,民间的首饰摊当然不比宫中,可是对于辛勤工作,又能说会道的子民,他当然是要予以鼓励的。   “老板,这两样,我们要了。”   “哎呀,这位公子可真真是好眼光,这是小人摊上最好的两样东西,也不多要您的,您给十两银子就行。”   她带笑看着他为自己买下了老板的首饰,其实她才不觉得他的眼光有多好,男人的审美,有时候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哪怕他是九五之尊。   但不管前一秒有多嫌弃,当他亲自为她戴上这对耳环时,用这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手,这双能决定天下人或青云直上或九死一生的手,这双手,曾经执一笔朱砂批阅天下大事,曾经挽着她的手共同踏上巍峨祭坛接受百官礼拜,现在,这双手为她戴上了一对毫不起眼的耳环,她只觉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暖意。   要比之前不管多少珠环翠绕,铺天盖地的赏赐更令她觉得深刻的感动。   随后,他望着她含羞带喜的眼,缓缓地轻声说道: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一首定情诗,从他口中念出来,更显缠绵缱绻,难得珍贵。   “今生我注定没有办法与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能许给你仅仅半天的平凡生活。月儿,你可怨我?”   那些原本只应该由他来承担的,责任,压力,如今也同样要她去承受,这是无论他再怎样爱她,都没有办法改变的。   “夫君,月儿今生最大的愿望,只是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瞬,也是一生一世。”   那又如何,这世上本就无圆满之事,她不过是想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缘是劫。   他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眼底是满满的情意,是一个君王不该有的专情与深情。   遇见她之前不觉得,江山虽遭人觊觎,总还有个囫囵的样子,遇见她之后,他就变得很简单很大度,这江山不过是过眼繁华,相让就相让,他只想要和她在一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只可惜今生已过了大半,他终究没能够予她一个她想要的世界,若有来世,他一定要许她一生一世。   不仅如此,他还要许她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由他早早地为她打造好,不必她再压抑自己,而是能够自由快乐地生活的世界。   所以,若有来世,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比她早生几年,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打造这样一个世界,一年不够,就三年,三年不够,就七年。   七年,才足够他为她亲手构建好,一个只需静静等待它的女主人归来的世界。   就连冷月蓼自己也很诧异,竟然真的就能做出一个这样的梦来。   但是不管再怎么诧异,首要任务还是要先做好金闿之交代的事情,然后,和他立即断了联系。   电话联系,约好了时间,她带着漆器盒再次来到了别墅门口。   刚站了三秒钟,助理就又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将她恭恭敬敬地带到屋内,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将她带到楼上,而是引到了别墅后面的院子。   亭台水榭,假山石桌,俨然是一派缩小版的园林。   走过水面的九曲桥,她才见到了金闿之,正坐在一间亭中,手执一只梅子青的茶盏,空对一湖春水,黑衣黑发,绝代风华。   倘若不是过于苍白的脸色给他增添了一丝阴郁与沧桑,便活脱脱与她梦中的君王一般无二,掷果盈车的陌上年少。   她忽然有些不敢朝他走近,恍惚间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到底是谁,金闿之还是百年前的同治帝?而自己,又是谁?   究竟是这场轰轰烈烈跨越生死与时间的爱情的旁观者,还是参与者?   恍然间,听见他对自己说:   “来了?”   原来早就知道自己到了,还目睹自己站在一边发了这么久的呆。   连忙走入亭子,走到他面前,不好意思道:   “让您久等了。”   他云淡风轻地点头,然后用眼神示了示意,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脚下有一个垫子,便也盘腿坐了下来,与他之间只隔了一方小案。   “冷小姐请用茶。”   此时有一个佣人端着茶盘进入亭中,并将茶杯放到了自己的左手边,正是与金闿之面前的龙泉窑茶盏一套,冷月蓼道了声谢,顺势拿起,先闻了一闻,茶香沁鼻,随后轻呷,正是上好的毛尖……   但却忽然之间想到一件事情,这佣人是如何知道,自己是左撇子的?   正当疑惑之时,蓦然又回忆起在自己的梦里,阿鲁特皇后落笔时,亦是用的左手。   难不成……   自己和阿鲁特皇后有什么渊源?   金闿之长得像同治帝,而自己……难道就是阿鲁特氏?   这样惊人的想法让她一时无法消化,愣了半天,才僵硬着手指缓缓放下了茶杯。   不,不会的,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人果然不能独居太久,否则就容易要多想,何况自己还有做怪梦的坏习惯。   竟然能够从别人放茶杯的位置,联想到自己是前朝皇后转世?   未免太可笑了。 ☆、第六章 五色玉   对方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良久走神,淡淡问道:   “你是想到了什么?”   意识到这是一种对烹茶人极大的不尊重,冷月蓼连忙抱歉的否认。   “没,没有。”   怎么回事?   她又失神了。   随着最近能够梦见的细节越来越多,自己的梦境对自己产生的影响似乎也越来越大,现在竟然就连白天的时候也开始分不清梦与现实,而且,尤其是,在他面前。   但这样的矢口否认,显然太有欲盖弥彰的嫌疑,顿了片刻,还是换了种方式实话实说:“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梦里的片段。”   “洗耳恭听。”   金闿之放下了手中茶杯,端坐在她面前,俨然是一副要好好听一听她的梦的样子。   冷月蓼面对他这样的认真与专注,不由得有点发怯,但是沉了一沉呼吸,也就慢慢开始讲起来。   讲到后来,倒也算渐入佳境。   从如何使法子出宫,到携手共游皇城,再到许下何等的誓言……   仿佛重新做了一场梦,又仿佛亲身经历了一遍他们的故事。   偶尔她分不清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一场梦,或者是一段缠绵久远的记忆,只是借了她的口,告知给后世人。   故事不算长,讲完之时,甚至放在她面前的茶杯尚有余温。   但是故事已经结束了。   她垂了垂眼眸,却良久未听得对方有任何的反应。   天上似乎下起了小雨。   这种天气,总是阴晴不定,远处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近处的湖上有夏季枯败的荷,细雨落在残破的荷叶上,声音悦耳幽深,倒正是合了那句诗的意境——   留得残荷听雨声。   伴着这样的雨打荷叶声,她又有点些微出神,恍然间,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响起:   “依旧是个很生动的故事。”   不悲不喜,一如黄梅时节的雨声,清淡,寂静。   尚未等她回神,又见他将身微微一侧,从案几旁拿起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到案上。   “这里,是我要交给你看的第三样东西。”   冷月蓼缓缓伸手,接过木盒,辨出乃是上好的黄花梨木。   大约是亭外的雨声太有催眠性,枯荷上,亭角上,淅淅沥沥,极其富有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而她又刚刚讲述了一个梦境,此刻还无法完全抽身,一时间握着木盒,竟然如同□□控了一般,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但觉眼前种种场景掠过,百年前的,几日前的,现如今的,竟然脱口而出: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直至此话一出,她才彻底回神,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手握住盒子,脸色霎时变得绯红,头低得不能再低,尴尬得几乎将五指都要扣入盒中。   而对方似蓦一抬头望了她一眼,深深浅浅。   但是足足半天过后,回答她的,只有微风和雨掠过湖面,惊起层层荷动之声。   他终究没有回答她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从亭中出来之时,雨已经停了,但金闿之还是欲让司机送她回去,冷月蓼强烈婉拒,对方最后倒是顺了她的意,但还是让佣人为她拿来了一把伞以防万一,她将盒子与伞放到自己的包里,走出别墅区,坐上公交车回家。   雨最后还是没有再下,她也没有能用上这把伞。   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从包里取出木盒与伞,然后把盒子放到桌上,把伞放到玄关处,想着下次归还器物的时候一起还给他。   然后坐到桌边,仍旧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打开黄花梨木的精致盒子。   映着屋中的灯光,盒里的东西光泽温润,五彩斑斓,沉谧而温柔。   绝不是璀璨夺目的光泽,却更加令她叹为观止,恍如见到了奇迹。   神仙难求五色玉。   可这一件,不仅具有五种颜色,且白黄青紫红五□□色分明鲜艳,过度之处亦自然清通,通体上下毫无绺裂,玉质温润。   除玉质之外,雕工更是巧夺天工,借原玉料的五色巧雕出吉祥图案,浑然天成,栩栩如生,更精巧的,是它采用了透雕工艺,是个巧雕五色玉香囊,在灯光下细看,似乎还能找到里层香料的粉末残留。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只会出现在古书里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果然只有像金闿之这样的人才会拥有吧。   可像他这样的人,又该由谁人去拥有?   这个念头乍一出现,自己便都觉得好笑,连连摇头,自己最近果然是有点想太多了。   当天晚上她并没有做任何梦,这点倒是令她有点奇怪,但翌日也一如往常地去老师的博物馆上班。   说是工作,其实更多的是有事时帮帮忙,没事的时候就只是坐在办公室中无所事事,要实在无聊就找一些博物馆存档资料看看,最近又没什么新藏品入馆需要存档,或是重要人物参观需要陪同,每日实在闲得很,闲到她时常觉得内心不安。   无数遍翻看存档资料,总算将时间消磨到了中午,和同事一起去吃了午饭后,就趁着人少去馆里散散步,顺便消食,然后就是新一轮的耗时间过程。   如此日复一日的轮回,就又飞快地过了几天。   下班回到家里,一个人住,毫无声音的房子实在太过冷漠,冷月蓼首先打开电视,也不管是什么台,只是习惯于这样做,想要有些声音陪自己罢了。   接着就和最近的每天一样,马上去取出了木盒里的五色玉,握着罗缨放在眼前,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一样盯看着。这样的器物实在是太美了,整整几天,每次看都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就这样看着,电视剧播了一集又一集,连窗外天色慢慢黑下来都没有发觉,几乎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直至忽然响起的手机打断了她,冷月蓼才霎时灵魂归位,放好玉佩去看手机。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了片刻,似乎猜到些什么,最终决定滑动接听。   而她也果然没有猜错。听筒里传出熟悉的低沉声音,竟然是金闿之的私人电话。   “冷小姐你好,我是金闿之。”   突如其来的电话。   她忽的变得语无伦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对一个电话紧张无措,一贯的平静内敛,全都掩饰不住此刻强烈的紧张。   “你,你好……”   “之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她愣住,显然是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什……么?”   “你问我,是否相信前世今生。”   原来是这个问题,冷月蓼此时才彻底回想过来。   自己曾在雨中亭里问过他,只因时间过去了几天,自己当时问的时候又是神志不清,所以才早就忘到了脑后。   可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甚至还特意打电话来告诉自己。   但是既然他提了起来,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顾不上什么,她问:   “所以,你的答案是?”   “信。”   他说,一如往常的雍容平淡语气,“我信的。”   他说,他信的。   也就是说,对于自己二十年来奇怪的梦,仿佛前世记忆一般的梦,他不会认为是无稽之谈,他也会和自己一样,相信这是一对百年前的爱人,遗留至今的深刻感情,而不是和别的人那样,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其实自己也一直都觉得他是不一样的,否则他不会一次次浪费宝贵的时间听自己讲那些梦,不会愿意把珍贵的藏品借给自己,只为换得几个梦境的片段。   金闿之,他的确是不一样的。   心底默默地有一种喜悦的情愫升起,甚至近乎幸福,这是一种活了整整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感觉,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愿意认同她。于是,她不再是孤独一人。   “你在看什么?”   良久的沉默之后,电话那头终于响起声音。虽是有些突兀的问题,却也很好地打破了平静。大约是因为听到了电视里的声音,所以这么问。   “电视剧。”   她连忙收起激动的心情,回答。   “什么电视剧?”   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才看到正在播放的正是之前曾大火过一段时间的一部剧。   “《步步惊心》。”   “讲的是什么?”   他似乎没有看过这部剧。   虽然觉得有点难得,但是像他这般的人,绝大可能是不会喜欢看剧的吧。   回忆起之前对这部剧的印象,她向他简洁地叙述:   “现代人若曦穿越回古代,和胤禛皇帝谈了一场跨越时间的恋爱。”   这种女孩子无聊的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剧,一时间火则火矣,却终归上不得台面,他肯定没有接触过,一定没什么兴趣,所以她说得很简略。   然而当她这样说完,却听到他问自己:   “结局呢?”   “……因为历史没有办法改变,若曦死了,穿越回现代,孤独终老。”   有点惊讶于他的追问,但也很快说给他听。   话筒那头默了一默,冷月蓼正担心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无聊的人,却又听到那头传来沉沉的声音,恍如穿过时间的长河,只为追逐一段触摸不到的感情:   “是胤禛不够爱若曦,如果真的爱她,根本不需要她千山万水跨过时间来找她,而如果她走了,也应该跨过时间跟着她。”   他这样说。 ☆、第七章 暖香      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细细琢磨了他话中的意思之后,就更加有点惊愕,他竟然这样想,竟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从前,她曾经在聊天时把这种想法告诉过别人,却被说成太过狭隘,自私恣肆,更不懂什么叫做生离死别的美感,于是她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过,她想要的感情,是应该可以穿过时间,穿过生死,克服一切困难来到爱人身边的。   只是慢慢的,在生活之中,她逐渐明白这样子的情感太过不可能了,所以开始学着去屈服,去将就,去把这种想法渐渐淡忘。   可是现在,她居然真的遇到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还愿意相信感情的伟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她又说不出话来了,良久,直至金闿之淡淡地道:   “时间不早了,就不打扰你了,再见。”   紧握着靠在耳边的手机,她一时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同时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傻傻道:   “……再见。”   电话挂了,她却失了魂。   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但是发现和确认这种喜欢,却需要一些时间与勇气。   就在这场电话过后,她忽然才发现,自己,可能是喜欢上金闿之了。   她一向对旁人漠不关心,大约是因为那个梦从小受人白眼,所以渐渐地就冷了心性。现在却开始对一个认识了才几天,见面才几次的人上了心。这太反常了,除了暗生情愫,没有别的解释。   不是全然因为这场电话,而是这场电话是一个契机,事实上,自己对他,从第一眼之时,就已经有了似曾相识之感。   即便不像梦中那一对帝后般情根深种,谁不能说,自己和他之间就没有什么前世情缘呢?   为什么不能呢?   十二月,大雪。   深深宫院,覆盖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下,纯白如初,纯净得仿佛无一点阴谋暗斗。   他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慈禧再如何不喜阿鲁特氏,也不得不由她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宫里连一个人也没有,□□静了。一步步走到床边,只看到自己深爱的人,病得面庞消瘦,毫无血色,再无当初君临臣下的风采,以及赌书泼茶的雅致。   胸口便是一阵近乎窒息的抽痛。   他紧闭着双眼,眼窝深陷,只有胸口极浅的起伏说明生命的尚且存在,即便是在睡梦中,清秀的五官也有着痛苦的神情。   眼鼻酸涩,想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感觉到所有苦涩的眼泪都往身体里倒流,让她对他的痛苦不堪感同身受,眼角却是干涩。   而他终于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瞳孔是涣散的,像个垂暮的老人,哪里有一点未及弱冠的少年模样。   直到看见了她,就那样坐在自己的床边,像近日来在幻觉里常常出现的那样,眼底才露出了一丝虚无的欣喜,以及寡淡的伤感。   “月儿,我又梦到你了……”   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在半途放下,或许是体力不支,或许是心里知道她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想,一碰即碎,还不如不碰的好。至少还能够就这样仔细地看着她,就好像之前,看她写字,看她读书,看她嗔怒,看她在自己面前鲜活地一颦一笑那样。   “这不是梦。”   她却一把抓住他半途欲放下的手,认真地告诉他:“皇上,你没有在做梦,是月儿来看你了。”   “是你……真的……是你,咳咳……”   真的是她,不是梦。   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暖香,从腰间悬挂的罗缨玉香囊中散发出来。是当年他赐给她的,而她调了独特的香料,似兰斯馨,温暖清净,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香味。   强烈的喜悦,让他禁不住一阵绵长的咳嗽,之后面色便又苍白了几分,她连忙紧张地拍抚他的背,却见他勉力坐了起来,然后极其担忧地问她:“你是如何进来的?她,怎么会允许你来看我?”   一面扶他坐稳,一面心下暗觉悲戚地解释:“是太后准我来看你的,你且放心。”   得了这样的回答,他方安下心,却又露出一种恍然的神情,淡淡叹道:   “她大约也是知道我时辰不多了……”   “不,皇上,不……”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却只觉这双曾为自己作画插钗的手如此无力,顿感无边的无助,忽然间又似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最后对他祈求般地说道,“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不能够就这样抛弃我们。”   可是提起孩子,他只是神情再次默了一默,声音无力:   “我死之后,你要好好活着,保护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可他要是死了,自己又还怎么独自活着?   她终于忍不住淌下了一滴泪,苦涩无比,恨他的绝情,恨此生已无缘。   半晌,他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字地又说:   “若有来生……”   却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疲倦地闭了闭眼,露出一个帝王不该有的无可奈何。   “可是月儿,若有来生,我又要如何认出你?”   “我愿以月为记,定要让夫君认出月儿。”   收起了眼泪,她忽然表情坚定,毅然得如同在起一个誓。她发誓,不管几世,都要找到他,续此生未完之缘。   在此之前,她永远都只是一个不完整之人。   “……好,好……”   雪白的颜色,已找不见一丝血色,脸庞却含笑,用尽最后的力气,眼神温柔地,所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字。   森森宫墙,原本是不应该会有风的,此刻却乍然吹起一阵风,未关紧的窗被吹开,将殿内重重的帷幔吹得四散飞舞。   而当她手中握着的他的手蓦然垂下,心里却突然没有了刚才那样痛彻心扉的难过。   他走了。   再也不会眉眼神情地看着自己,像天上的月亮,温柔地注视。   好。   她看着他的脸,唇角依然是有笑意的。   走了也好,便不必再受今生诸多苦。   只需换得来世,她们前缘再续。   来世,她必然让他找到自己,必然,仍旧爱他如初。   她,以月为记。   梦醒时分,冷月蓼发现自己的双眼处竟然早已是一片湿濡。   直至拭去眼泪,心口还是有微微的压抑。   眼泪,为梦中人的命运而流,情绪,也为梦中人的情深而动。   然后她神情默然,慢慢地撩起自己睡衣的袖子,迎着床边窗外透进的淡淡月华,她的手臂上,是一个浅浅的,小小的,月亮形状的胎记。   以月为记。   在未遇到他之前,自己永远都只是一个不完整之人。   这句誓言,到底是谁为谁许下的?   自己,到底是谁?曾经,又深爱过谁?   如果真要说她与金闿之是同治皇帝与阿鲁特皇后的转世,或许太过天方夜谭,但是要说他们之间毫无情缘,如今看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即便不是完全同梦中一般,他们也该有一段今生奇缘,否则,又为什么让他们遇见,为什么让自己二十年来一直做这样模糊不清的梦,直至遇到他,才豁然看清梦中人像?   为什么让自己存在这样一个胎记,直至梦见这样的誓言,才知晓以月为记的含义。   这世上的一切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还好,她一直相信这句话。   还好,她一直在等,哪怕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也总算是等到了。果真让她遇到一个人,让她从此不再浑噩不清,从此真正完整,从此对于爱情的想法终于得到了证实。   金闿之,自己是不是已经喜欢他很久了?几生几世?   只是,金闿之,他也同自己一样,带着前世深深浅浅的记忆,尚未忘却吗?   也同自己一样,前半生一直有所挂念,却不知缘何而有此挂念吗?   这样一个让她开始对自己的前世今生产生怀疑的梦,冷月蓼直至多日以后才敢直面,因为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可能与自己有前世情缘的金闿之,所以电话联系了他的助理,约了时间,到达别墅。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将时间约得很晚,虽然有些觉得奇怪,但也只对自己说对方或许白天一直有事,才将疑惑放了下来。   归还器物的当天晚上,她本是同之前的几次一样来到别墅,可是来到门口,却并没有人给她开门,站了片刻,才最终决定按响门铃。   但是按了门铃,还是没有人开门。只能再按,还是没人。怕不礼貌,在按了第三次以后就只在门口等着,直至整整十分钟以后,助理才给她开了门。   虽然一直在相当礼貌地道歉,可她还是察觉到助理的表情非常奇怪,似乎是有意在对自己隐藏些什么一样。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带着这样的疑问,再次抬头时才发现助理带领她来到的又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助理在房间门口站定,低头向她道:   “冷小姐,这是先生的卧房,您请进。”   卧房,金闿之的卧房?   然而还未等她接受自己即将进入的是对方如此私密的地方的这个现实,助理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忽然开口又对她说:   “实在抱歉,今天先生的身体不太舒服,您最好……”   眼见助理说不下去,冷月蓼却也已心知肚明,莞尔道:   “我明白了,不会叨扰金先生太久的。”   “非常抱歉。”助理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随后打开了门,“您请进吧。”   之后她便没有再犹豫,踏进了他的卧室。   原来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在卧室相见。只是,自己虽然早就知道他身有顽疾,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疾病,倘若真的很严重,又为什么还要答应见自己呢? ☆、第八章 留宿      卧室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整个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线,她只能借助仅剩的微弱视觉摸索着往前走。   陌生而黑暗,找了很久,她才隐隐约约在一张榻上看到了一个微微颤抖的人影。   是他。   冷月蓼连忙踉跄几步走近,本来因为自己又识清了内心的想法,以及那个梦里的誓言,见了他以后,必然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种种尴尬来,但现在一片黑暗,他又正处在病发时分,却也不由她想那么多了。   在榻边慢慢蹲下来,她轻声道:   “我是冷月蓼,我来还东西。”   半天,他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得有点担心,又问道:   “你还好吗?需要不要我开灯?”   “不,不要开灯……”   低哑的声音,伴随着微弱的痛苦的颤抖,用力发出来。   她这才有点明白对方的顽疾究竟有多严重,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光从声音就能感觉出来。   而不知为什么,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一阵痛意。忍不住皱眉,细语:   “好,我不开。”   “冷,月,蓼。”   对方忽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样。半晌,才深深喘了一口气,又念了一遍,“冷月蓼……”极度沙哑虚弱的声音,情绪不明,突然又像是叹息一般,“是你……”   她不明所以,只感觉到金闿之在念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是如此的陌生,哪里,又会像是有什么前世宿命?   隐隐间有些怅然,她只能又问了一遍:   “你真的还好吗?”   可是他还是没有回答自己,她似乎能够感觉出来,他又在经历一阵新的痛苦,噬骨钻心的疼痛,而自己仿佛也又感觉到了这样的痛苦,一时间就连呼吸竟也一滞。   “和我说说……你又梦到了什么?”   他一面沉重地呼吸,一面说。   这种时候再说这些,似乎有点不适合,可是想到这才是自己今日前来的原因,冷月蓼还是在塌边席地坐下,慢慢说了起来。   “……在我的梦里,她许下誓言,说要以月为记,好让他在下一世,还能够认出自己。”   咬了咬唇,大约因为是身处于黑暗之中,只有全然的黑暗,人才终于可以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不管有没有上一世,有没有那些似梦如幻的誓言,她只知这一世,她喜欢他,她想要喜欢他。   他是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唯一原因。   在黑暗之中,她望着他的方向,神情不明,或许带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柔情,又或许带着绵延几世的纠葛,忽然缓缓说道:   “其实在梦里的有些事情,我没有完全告诉你,我梦里的男主角,长得和你一样,女主角,虽然我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可是她说过以月为记,而我手上,正好也有一个月亮形状的胎记……”   “不要再说了……”   可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且语气沉重,说完便是重重的呼吸,显然是陷入了一场痛不欲生,否则以他的教养,绝不会有这样语气。   但是她也同样全身蓦地一道噬骨之痛,恍若被重重鞭打,被火焰焚烧,被天底下最狠毒的戾气涤荡了每一寸筋骨。   难道真的是,感同身受吗?   如果自己所感受到的还只是他所受的痛苦的一部分而已,那么他,在此之前的岁月当中,所经受的,究竟是怎样常人无法想象,真正生不如死的痛苦?   依旧要感谢这黑暗,她才可以不管不顾,有勇气做自己脑中最想做的事情。   从地上爬起,冷月蓼忽然猛地一把抱住榻上的人,能感觉到金闿之对自己的行为的突然震愕,随后才渐渐归于平静,并陷入了忍受过极端痛苦之后的疲惫虚弱。   不管之前他是如何独自忍受这些苦楚的,至少这一次,有自己陪他一起受着。   这种想法或许太过天真主观,可也是这个想法,让她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是真的,已经很喜欢他。   而她只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心愿只是拥有一次自私的爱情,哪怕为此抛却师长教诲,忘记应有的矜持,忘记一切现实阻碍,也在所不辞。   一个像她这样年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爱情里本来就还带着孩子的天性,任性,自私,以及勇往直前,哪怕是飞蛾扑火的果敢。   何况以月为记的誓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的,她也要坚持,不让前世的那一对恋人再次天涯两隔。   而就在她抱住了他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一种叫做安定的情愫慢慢生长出来,填补了她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长达二十余年的怅然若失,她这才忽然明白什么叫做完整,像是在时光无垠的长河里踽踽独行了良久的人,终于望见前方有一道白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夙愿。   忽然想要流泪,不为感同身受的噬骨之痛,只为此情此夜,她能够找到他,再次拥抱他,与他一起,即便面对粉身碎骨,也是一种完整。   是他,一定就是他了。   带着久别重逢的哽咽,她念出他的名字:   “金闿之……”   不管是怎样的痛苦,怎样天地不容的记忆,她终归,是要同他一起的。   黑夜里痛彻心扉的苦楚,他在她的怀着微微颤抖,要紧牙关,牢握双手,却始终也不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   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曾经存在有一段那样的前世,那么也算是自己回报了上一世无法在他最痛苦之时陪伴在身边的遗憾与不足,即便没有,那么现在,她也只想陪他一起。   在这个不见任何光亮的黑夜里,她终于头一回无比清晰地看清自己的想法,也头一回敢于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终于能够从未有过地,恣肆而勇敢地去爱。   哪怕这份爱,听上去实在太不可思议,会让旁人觉得无法相信,觉得可笑,但,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觉得那难以言喻的痛苦大概是已经过去,怀中的金闿之,以及自己,都已经浑身汗湿,却也算是终于共同熬过了这难以忍受的几个小时。   不由得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是冰凉的触感,就连汗水也已凉透。   刚想问他是不是要叫助理来帮忙洗个澡换身衣服,却蓦然听见他在自己的怀中半睡半醒,语气深远而冗长,像是一阵叹息,又像是呼唤一个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明明神志不清,却开始一遍遍用仅剩的力气呼唤,发问:“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   深深地呼吸,方才的身体上的痛苦还未有完全散去,此刻,痛苦的却是心。   她竟不知,原来,他早就已经有了心尖上的人。   自己一腔热情地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决定,都抵不过,他已有了放在心上的人。   什么前世情缘,原来,也不过都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罢了。   苦笑着放开他,冷静了几分钟之后,恍然有所领悟,大约这就是,老师所要告诫自己的原因。   她感觉到自己即将流泪,只能拼命咬着唇,就连黑暗,似乎也已不足以当做自己的保护色。   只是,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哪怕是潇洒地起身离开,也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泪水的湿意,缓缓闭上双眼。   太累了。   如果能够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再去想,醒过来的时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了。   温柔的阳光,穿过镂雕的花窗,隔过重叠的屏风,洒在床前的地面,空气里像是有一抹浅淡而华丽的金色,带着些微沉香的气息,使整个空间显得美丽如幻。   如同穿越了百年的时光,来到那一世的时光,她是深宫里的一个女子,而他是人人仰望的君主。   不,不该再想了。   且不说那些记忆是真实的可能性太过微乎其微,何况他今世已有了深爱的人,而自己到底是骄傲的,可以放下矜持去爱,却绝对不可能抛弃尊严去爱。   冷月蓼揉了揉昏沉的头,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刚才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十分熟悉?   但此刻也想不了这么多,仔细看了一圈四周的布置,才察觉到这就是金闿之的卧室,昨天晚上曾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许多回,现在终于得以在光亮中看到它真实的面目。   低调深邃,华贵不凡。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自己怎么会合衣睡在这里?怎么会,躺在这绝对又是一件古董的龙纹跋步万工床上?   恍惚还有点记忆,似乎是昨天莫名的对他痛苦的感同身受,让自己觉得疲惫不堪,所以竟然睡了过去。   连忙起身,要是,没有听见他昨夜那一声声对另一个人的呼唤,可能还会觉得欣喜,但现在,只觉得尴尬而已。   附近都没有什么人声,静得像是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时间错落的地方。   这样也好,要是撞见别人,自己只会更加难堪。   下了床,走到一边拿过自己的包,从中取出黄花梨木盒,顺手放到一旁的花架之上,上面还有一只同治大婚时期的瓷碗,黄地金粉,双喜纹饰,相当醒目,想必有人进屋时一定会注意到这盒子。   然后,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彻底面对,自己与他之间,真的,就再也不该有任何联系了,哪怕他是自己一眼,就忍不住深爱上的人。   再见,金闿之,以及她也许此生只有唯一一次想要勇敢放肆,却无疾而终的爱情。 ☆、第九章 绞丝镯      但是,就连她想要悄悄离去的最后愿望,还是没有被达成。   或许注定是要面对这样几乎难堪的场面。   房门蓦然被开启,它的主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声平静而沉稳。   尚还站在花架边的冷月蓼下意识抬起头,看到的就是金闿之俊秀高雅,而让人略感疏离冷寂的面容。   其实这才是他,对这个世界带着冷淡的疏离,一贯如常,只是自己之前被冲动的情感蒙住了双眼,竟然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并无半点异样,再没有曾忍受过昨晚那样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后遗,仿佛是已然习惯一次次那样的疼痛,只是脸色的微微苍白,又加深了几分,黑衣下瘦削的身形,亦看得出常年以来那种痛苦所带来的折磨。   她看了他一眼,随后下意识地低下头。   面对不该属于自己却十分美好的东西,最好不要多看,否则,就如佛家所言,将陷入求不得的劫难。   可是他显然是往自己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来,很快,来到她的面前,站定。   淡淡的语气,带着些许从外面走来,清风的气息。   “醒了?”   他说,“昨天,很感谢你。”   感谢。   对于她自以为是的一腔深情,不过只是感谢。   也好,终归还是没有让他自己隐藏在心底尚未开口的这段心事,否则,又该多难堪?   两者都不再提及昨晚的事情,又或许是他根本就没有记住。   如此也好,也算是一种互相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扬了扬唇,露出一个微笑:   “哪里?倒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的沉默,金闿之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手中是一个红木的四方盒子。   然后缓缓打开,动作雍容雅致,不疾不徐。   冷月蓼原本以为他又有东西需要自己看,心中只想着如何组织拒绝的话,却见他十分专注地拿出了盒子里的东西,然后将盒子放到了一边,恍然出神般,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镯子。   她也下意识看过去,接着就忍不住也看得入神了。   一对白玉绞丝镯,三股活环的雕工,需从整块羊脂白玉上一点点琢磨下来,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   最后能做出这样一对完美精巧,打磨光洁的镯子,也不知耗费了玉工多少的心血。   而随后金闿之的行为,则更加让她震惊,却也同时不敢反对。   他的眉眼是专属于君主般的不容置喙,此刻立于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更是让人从心里觉得臣服,可他又明明神色温和,甚至眼底还含着春暖花开时的柔和。   此时此刻,这样一个人,正在亲自为她戴上一对手镯。   一瞬间,她注意的再也不是这对绞丝镯究竟有多精巧,而是为自己带镯的人,神情认真专注,像是有无限的柔情,像是,对待自己的爱人。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殊不知,任是无情,也动人。   含着怅惘与无奈,冷月蓼只能看着自己的手腕发愣,却同时惊讶地发现,这两只镯子的大小竟然与自己的手腕一般无二,就仿佛量身定做一样。   “很合适。”   金闿之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嘴角终于绽开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说道:“还要麻烦请你再把这对手镯带回去,就当……有来有往。”   有来有往,看来又是一场纠缠。   她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面对他不怒自威的气势,自己终究占着下风,永远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点头答应,然后故意避免与他的过多接触一样,松开自己的手,指了指花架上瓷碗边上的盒子。   “那里面是之前的五色玉香囊,我还给你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必了。”   他并没有丝毫在意,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对于如此珍贵的器物,他似乎已经习惯,所以从容而大方,像是对待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用品。   方是真正的贵族风范,家学渊源。   最后该说的话也说完了,现在,他们之间,真的应该再也没有什么联系,即便有,也只能是礼貌而疏远的关系。   冷月蓼酝酿着告别的话,却蓦然发现竟是如此艰难,好像是要和自己的一段深入骨髓的记忆与感情告别。可是哪里,又真的有那么深刻呢?   居然还是对方先开了口。他问她:   “你要走了?”   她一愣,然后沉默地点头,默认了。   只是尚未抬起脚,就又听见金闿之像是低低笑了一下,然后缓慢而清晰地开口:   “我以为,不管是哪个时代,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家中留宿,而且还躺在了这个男人的床上,难道不是都应该代表一些什么吗?”   他说什么?   冷月蓼蓦然震惊,这样的话,竟然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就像是一个情场上的荡子,轻描淡写地与又一个为他折服的女子交谈,平静含笑,却似带着浅薄的嘲弄。   不,他不该是这样,自己也不该遭受如此的对待。   心下一凉,咬着唇道:   “不过是个意外,我与金先生之间,清者自清。”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说,是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她就已经认清了现实,自己的自作多情,自己的遇人不淑。   原来想要求一个她所理想的良人,远比想象中还要难。   蓦然自嘲,却又听到这个刚刚被自己下了荡子定义的人,在听到她突然变得疏离甚至冷漠的语气之后,略带着些歉意地讲:   “大概是我表达得有些问题。”他看着她,一心一意,而在这种专注之中,竟然似乎还有一些并不平静的心情,“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还请见谅。”   而此时她也已平和下来,仔细想来,其实他并没有说错什么,只是自己太敏感了,而因为在意,所以原本就敏感的本性,就又在此基础上加上了几分敏感。   只是,他不是毕竟已经有心上的人了吗,还这样对一个单身的女子讲话,就不觉得太过暧昧不明?   随后,只听见对方站在她寸许的地方,是人与人之间相当亲近的距离,以一种在他身上十分少见的,近乎激动而紧张的心情,说:   “月蓼,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大脑是一片昏沉,似乎充斥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温暖清净,极度陌生,又同时熟悉得像是自己的专属,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才重新归于现实,下意识地问道:   “可是你明明……还在等一个什么人回来,不是吗?”   金闿之安静了一会儿,似在思索她为何会知道这个秘密,然后又露出一个微笑,了然的,颇有气度与自信的笑。   “我等的不是别人,就是你。是能在见到那样痛苦与软弱的我之后,还能够陪伴,以及愿意分担的人。”飞扬而柔和的笑容,“月蓼,我可否理解为,你在在意,在吃醋?”他揽住她的肩膀,想要给已经完全不敢相信的她一些勇气,“你可知道对镯的含义?一个男人送给一个女人镯子,还为她亲手戴上,难道不应该早就代表了些什么吗?”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她愣愣地开口,已然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此刻的时间是停滞的,不知过去了多久,冷月蓼才突然问:   “这对绞丝镯……你送给我了?”   侧重点的偏离,显然让对方觉得好笑,金闿之笑着点点头:“当然。就当是我对你的定情信物。”接着黑亮的眼眸一转,露出些许像是在进行国家间谈判的智慧,“如果你不肯接受,也不必还给我,直接砸了就是。”   他这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再次义无反顾地,将全部身心投诸对他的爱情当中去。   可是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像昨夜之前那样,不管不顾,用自己压抑了二十余年来对一段无瑕的感情的盼望,放在一个才仅仅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人身上?   把自己所有浪漫的幻想,决定情绪的因素,像一个不谙世事的首次面对爱情的少女一样,全部寄托于他?   寄托给一个神秘的,自己至今都不知底细的,高贵而捉摸不透的男人?   经历了从昨夜至今晨的那么多巨大的心理变化,这一回,她应该要好好地想一想。   如果只是爱上他的身份,那么她可以无数次义无反顾的勇气。但是她爱上的是一个完整的金闿之,那么就必须要经过冷静的深思熟虑,因为如果一旦失去了对方的爱情,那么,她就将一无所有。   其实她早就应该冷静一些的,不管心中再如何激动,过分冲动的情绪,总是会容易害了自己。   抬头,与他对视。   当他们之间面对感情之时,理应平等。   她相当理智地开口:   “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即便早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也尽力克制着这种喜欢,就好像二十年来自己一直所做的那样。对于真情实感,总是能够过分理智地克制,把十二分的心情,从来只体现出一分。   她早已做得得心应手。   就连对方也被她的理智所骗,充满希望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失落,嘴角的笑容却还是柔和得像三月的春天时,拂过河岸边柳树的清风。   “好,我等你。”    ☆、第十章 贵客      从金闿之的别墅出来,看了看时间,原来也不过早上七点,只因夏季的天亮得早,才显得似乎时间已晚。   先回了公寓摘下太过显眼的手镯,换了身衣服,然后正好去博物馆上班。   和她一个办公室的也是个女孩子,刚刚毕业,比她大了一岁,平时做的是一些宣传的工作,虽也已经是相当清闲了,可和她相比则还是要繁忙一些。女孩子性格大大咧咧,而冷月蓼却是安静含蓄得过度,她自然没有察觉出自己有任何异常。一整日,如常上班,如常下班。   直至再次回到家,冷月蓼到玄关处换鞋的时候,因不再是早上的一番匆忙,才终于看到了自己忘了归还的伞,这才站在原地,望着伞蓦然怔了一怔。   良久以后,才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了一笑。   原来上天早就注定,故意不让他们断了来往,即便这一次金闿之没有再给自己什么东西看,那么因为自己的粗心所遗留下来的这把伞,也会让他们之间不得不再次相见。   似乎在无奈之时,人总会习惯推脱于上天注定。   那么也好,就权当,是上天注定吧。   不是怨怪上天,而是感谢上天。   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证明他是自己梦中完美的爱人。   也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再一次去试一试,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否有她想象中的爱情。   这并不是一种对自己无法收敛的情感的妥协,而是她最后的,无言的勇敢。   之后一天去博物馆上班之时,还尚未踏进大门,冷月蓼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同于寻常的气氛。   平日里一向懒散的几位保安大叔,今天竟然齐齐穿戴整齐,分了两列并排在大门口严阵以待,神情也是异常严肃。   随后走进大门,只见大厅里连一位游客也没有,虽然平时来这的人也算不得多,可是这样萧条的景象却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怀着极度奇怪的感觉从员工电梯上了楼,刚来到办公室,与她一起的那个女孩就已经站了起来,朝她兴奋地大声说:   “月蓼,你知道今天要来的是什么人吗?”   今天,有人要来?   接待贵宾,的确是她几乎唯一的本职工作,之前都是提前几天老师就会通知她,可是这一回,她却完完全全什么都不知道。而且看样子,这回必然是一个极其尊贵的贵宾,否则绝对不会摆出这样的阵仗。   清场,停止一切对外部游客的接待,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   她头脑瞬间有一点懵。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女孩子非常惊讶地说,然后又好心提醒道:“而且我可听说,这一回的贵宾身份很高啊,陈馆长现在已经亲自去接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好好准备一下吧。”   “……我,我知道了。”   一大早,都还没等自己坐到位子上,刚一来就接收到了如此巨大的消息,可是之前却真的就连哪怕一点点的征兆都没有。   冷月蓼甚至怀疑是所有同事和自己开的玩笑,但是理智地想了想,又怎么可能呢?   今天又不是愚人节,何况以自己的性格问题,在哪里都是不够讨喜的。   一步步木讷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包,却开始发起呆来,自己连对方是谁,哪怕一个模糊的身份都不知道,又要怎么准备?   这下可好,恐怕是要给老师丢脸了。   可老师他又是怎么回事,居然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自己,总不能是忘了吧?而现在他又已经去接对方了,就连打个电话问问都来不及。   想了半天,还是急性子的同事又为她着起了急,咋咋呼呼地大叫:   “你怎么回事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发呆?!”   冷月蓼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的无奈,可能是自己总是□□静,便显得事事不上心,就连明明手足无措之时,也会给人一种无所事事的错觉。   罢了,至少还是先下楼去看看,也省得被她念叨。   “我还是先去楼下等着。”   同事这才稍稍有点欣慰:“嗯嗯,快去吧。”   在大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就连原本站得好好的保安大叔也禁不住开始多看她几眼,冷月蓼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门心思只装满了忧虑,既盼望着他们能够早点来,又盼望着干脆不要来。   然而大约有半小时以后,一辆加长款的豪车就停到了大门口,她连忙从馆内部走出来,站到才刚早上□□点就已经相当刺眼的夏季阳光底下,礼貌等候。   首先下车的是司机,手中拿着一把伞,快步绕到后排的车门口,打开了二十四伞骨的黑色的伞,撑到车门旁。   然后司机才打开车门,低身迎出后座的人。   冷月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瞬间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   又或许熟悉的不是这样的场景,而是这种气氛。明明都是人,四遭却鸦雀无声,所有人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近乎战战兢兢的心情,只为迎接一个人的款款到来。   就像是……帝王御辇的大驾巡视。   不过现在下车的似乎还不是正主,他只是同司机一边一个一起站在了车门口,但是,虽然不是正主,冷月蓼却发现自己是认得那人的。   正是金闿之的贴身助理。   她蓦然觉得自己的掌心都在微微出汗。   怎么,会是他呢?   他来这里做什么?   但不由她多想,不管再怎么不明白,事实已经在眼前。   果不其然,之后下来的就是自己已经猜到的人。巨大的黑伞虽然遮住了他的脸,只在行动时偶尔露出一个雪白尖削的下巴,但这样就已经完全足够分辨,他的气质,独一无二的优雅雍容。   这世界上只有他,能在酷热难当的季节,依旧从容不迫,清风朗月,不仅自身如此,且能给身边的所有人也感到一种祥和安宁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变得平静。   然而,同时又是,那么清冷,皎皎如明月,不可触摸。   最后下车的是老师,也默默无言地跟在金闿之身后,当她之前还没有与金闿之接触过的时候,还总是觉得老师过于谦卑,现在才明白,有的人,就是天生有王者气,与年纪无关,只要往此处一站,就会有千万人前仆后继。   几人朝大门口走过来,她居然忽的觉得有些怯场,努力确定了一下自己的职责所在,才敢以一种完全礼貌而官方的态度迎了上去。   “金先生您好,有失远迎。”   在这种见面场景下,还是只有冠冕堂皇的话最安全,也最能够让她在尚不确定自己与他之间究竟该怎样发展相处的尴尬时期,觉得不那么难以面对。   金闿之也相当礼貌却陌生地点了点头,随后目不斜视地从她的身边走过。   她站在原地愣了三秒,才明白过来,以对方的智慧,自然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想法,所以顺势配合。   几步跟过去,想要继续实施本职工作,可是还没有等她再次来到金闿之身边,却先被老师拦下了。   老师忽然拉过她走到一边,低声快速说道:   “接待金先生有我,你不必在这里了。”   冷月蓼先是一愣,随后才彻底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回是因为老师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让她接待金闿之,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   可是,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工作吗?   她不明所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脱口而出的话,刚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紧张而在意的态度,太引人注目了,以老师对自己的了解,势必会看出些什么来。   果然,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虽然没有说什么,眼里却尽是让她不敢直视的透彻。   冷月蓼低头,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的确,她因为自己的任性与恣意妄为,违背了对师长的承诺,犯的是欺瞒与食言的过错。   “陈老师,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穿杂进来一道声音,原来是金闿之的助理,见他们迟迟未跟上来,所以被派过来询问。   一抬头,尚能看见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目光似有若无地留在她身上。   老师眼看已经引起了金闿之的注意,连忙致歉:   “实在抱歉,因为要接待金先生,我有一些其他事物需要与劣徒交代。”   助理立即低了低头,表示不敢当:   “哪里的话。”却同时看向冷月蓼,说道,“不过先生刚刚也和我交代过,陈老师事务繁忙,不必亲自陪同,冷小姐之前他见过的,觉得相当合适,如果可以,今日还请冷小姐陪同。”   听到这番要求之后,老师与她全都不由得愣住了。   老师似乎是已然察觉到了什么,而不敢相信自己所猜到的真相,而她不敢相信的,则是在现今他们之间如此关系与处境之时,金闿之居然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么冠冕的说辞,让他们有相处的机会。   虽然心有怀疑,但想到对方还在耐心等待,老师终究不敢多耽误,更不敢反对,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目光里有着透彻的警醒,以及睿智的忠告,半晌,方吐出轻松慈祥的两个字来:   “去吧。” ☆、第十一章-追求      所谓陪着金闿之参观,向他介绍馆内的藏品,倒不如说自己更像是在背书,明知对方是怎样的人物,别墅里随便一件摆设的等级就比馆内的高了不知多少,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自信又声情并茂地介绍,她可实在是做不太到。   何况,对方也根本就没什么心思看橱窗里的东西,一路上目光落在器物上的次数,甚至,都比不上落在自己身上的次数。   一路尴尬,总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演戏的人面前演戏,不过还好至少还有背得滚瓜烂熟的介绍词能够讲,才让她可以稍微有些寄托。   大约逛了有一个多小时,冷月蓼也几乎一停不停地讲了有一个多小时,从红山文化、良渚文化讲到夏商周,从战国讲到汉唐,再从南北朝讲到两宋与元明清。因已经很久没有那么连贯地讲过这些历史,甚至还犯了些小错误,但是金闿之也只是在她讲错的时候淡淡看她一眼,并未指出,随后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他们走到一张放着与别墅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同治大婚双喜瓷碗的标准柜前,她刚想开口介绍时,身边的助理忽的先她一步上前说道:   “先生,已经走了很久了,是否需要休息?”   金闿之正似有若无地看着展柜中的瓷碗,目光柔和慵懒,就似看着家中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用品。   的确,对他来说,这样的东西,可不就是日用品罢了。   也好,自己正愁再把这件东西讲下去,就真的和班门弄斧一样了。冷月蓼抬头,看到金闿之的背影,长身玉立,恍惚间竟然和周遭的清代装修风格浑然一体。   连忙垂了垂眼,恢复理智。   要不是助理提醒,她真的就要因为讲得太入神而差点忘了。他的身体不好,那些非常人能够忍受的痛苦是自己也感受到过的,平时应该也一直很考究保养,不会做劳累的事情,现在却走了那么长的时间,恐怕是一种损伤。   想起那一夜的感同身受,似乎仍旧能感到一些刻骨铭心的痛。   她连忙附和助理的话:   “如果需要,休息室就在旁边。”   冷月蓼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方向。   金闿之面色毫无波澜,只将眼神缓缓从展柜里收回,移到她身上,清冷的语气。   “好。”   既然说了是休息,原本陪同的一行人就不敢再多打扰,纷纷告辞。金闿之身边只剩下了助理和冷月蓼,而当三人进入贵宾室之后,不久助理也在示意下悄悄退了出去,于是不大不小的贵宾室,就只留下了他们两人。   冷月蓼不由得觉得有些难以自处,扣了扣掌心,只能再次对自己说,这是工作。   然后端庄地站在金闿之身边,以礼仪完美的角度俯下身,与坐在红木沙发上的他的距离恰到好处,开口问道:   “请问要喝些什么?”   沉稳微笑间,却听到他浅淡懒散地开口,自有一种天然的雍雅与高贵。   “看来你是真的把我当成贵宾在招待了。”   她的心底立即咯噔一下。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快而随意地揭穿自己,顿时就有些慌张无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丢人,就像一个初次不懂得如何去接受感情的小姑娘,在人前自认坦然地装作一如往常,实则早就被自己的一言一行出卖,活生生是个失败的演员的典范。   可是,如果不这样,今天又究竟应该怎样面对他的忽然出现?   明明是他总是让自己措手不及,就像一开始,突然地出现在故宫的人山人海之中,突然又以神秘不可捉摸的身份与自己常来常往,突然……就已经让自己无可避免地喜欢上他。   现在还要来到她工作的地方,霸道地连她最后的平静也要打破。   她究竟又能如何?   永远都是他占据着掌控权,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在他的手掌之中挣扎而已。   稍稍有些哀怨,却依旧不敢反抗,只是任由他的拆穿,而微笑不变,也算是一种无声的小小不满罢。   自顾自几步走到放茶叶的柜子旁,打开来,里面是一排排的各种茶叶,也有几罐咖啡,为的是迎合各种客人的喜好。猜想依金闿之的喜好,应该还是习惯喝茶,于是从中取了两罐出来,然后走回他身边。   “之前和老师去了趟安徽,带了些茶叶,有松萝和敬亭绿雪,想喝什么?”   对方仍旧是自若的模样,见她的避而不谈,也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只从容回答:   “敬亭绿雪吧。”   “稍等。”   去一旁泡好了茶,却不知是因为女性天生的任性,还是依旧不知该怎么和他单独相处,良久之后,才将茶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放下茶杯,她也顺势在他对面坐下,既然他已经将话讲开,自己也的确大可不必再虚伪地矜持着了。客人与接待方的游戏,双方都玩得累了,她也想通了,干脆平等坦然地相处,也算是顺了他的意。   对于她的故意令人久等与自行坐下,金闿之果真并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在端起茶杯之后,遮掩着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   倒像是丈夫对闹小别扭的妻子的纵容。   但在将茶杯放到鼻下,闻了一闻之后,他却又放下了,并未喝上哪怕一口。   茶杯被放到原来的位置,成化年间的鸡缸杯,图案活灵活现,却因为被人拿起又原封不动地放下,显得有些可怜。   金闿之斜靠着扶手,半晌,平静却略带怀念与惋惜地缓缓说道:   “终究是大不如前了。”   说这话时,他目光悠远,语气虽仍然平静,却有着一种只属于那些年纪很大的人,淡淡怀念往昔的叹息,与其说像是缅怀一样东西,倒不如说更像是缅怀一段时光。   冷月蓼也同样安静地看着他,看到了他的失望,却看不透他的惋惜。   只是料想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喝过更好的敬亭绿雪茶,可是这茶,白毫似雪,茶形如雀舌,芽叶如兰花,也已经是顶尖的了,他如此瞧不上,未免有些太过金贵了。   正当她如此想着,愈发觉得无奈之时,却又听见金闿之不再论茶,而是极其突然地说道:   “我不是一个擅长追求异性的人,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还未等冷月蓼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第一句话,又继续道,“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那么我可以换一种方式。但是我想要告诉你,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慢慢接近你,让你逐渐习惯我。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所以你不敢接受,那么我总该要做些什么,像一般的男人追求一个女人一样。”   算得上是冗长的一段话,尤其是从金闿之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再加上内容,则更是几乎算得上惊天动地的一番话。   而他就这样,慵慵懒懒地靠着,用平淡清雅的语气,将这番话说了出来,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说的人寻常无意,而听的人,却已呆了。   胸口蓦然起伏,连呼吸也乱了节奏,冷月蓼怔怔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难道就是因为之前自己说的那一句还需要再考虑考虑,就让他开始真的付诸行动,就像他所说的,像一般的男人追求一个女人一样?   可是,他是金闿之,是高高在上,是不染凡尘的金闿之。   难道也真的会放下与生俱来的尊贵,像一个红尘中最普通世俗的男人一样,一旦陷入所谓感情,就会放下所有体面,不惜用近乎可笑的方式去博得一个女人的芳心?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哪怕是为了这句话,她也愿意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去交换。只是,若只是也和一般的男人一样,更多的是甜言蜜语的可能性而已,又该当如何?   自己应该相信他吗?能够相信他吗?   “我……”   沉默半晌,冷月蓼拼命张着嘴想表达些什么。心中是满怀情绪,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却还只是神情柔和,看着彻底无措的她,目光中有千种柔情,近乎华丽的柔情。   “现在你还不必说什么,我既然说了等,就一定会等。月蓼,在你开口说愿意之前,我会一直努力靠近你,不管需要多久,我都等。”   他就在她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说着这样的话,甚至让她恍惚觉得,自己此刻似乎是被他拥抱着的。心几乎要融化,最后的克制也几乎就要分崩离析。   可是,她牢牢地握着双手,将唇紧紧咬住。   这是自己答应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绝对不能轻易付出,必须要谨慎相待,否则,是对自己,以及他的不负责。   她是一个相当倔强的女子,敢于面对深爱的人的示爱而无动于衷,并不是因为不爱,或是因为故作高贵,只是因为太过珍惜,太过慎重,不愿意让自己的感情付诸东流,也不愿意见到自己所相信的爱情会是一场泡沫,所以努力地用自己的克制等待着,等到这场她所极度珍惜的爱情的冲动散去,露出真实的部分,再做出理智的判断。   她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理性,这么像一个高贵的人一样去面对爱情。 ☆、第十二章 怎敢老去      休息了近一个小时,从贵宾室出来时已是十点左右,助理就候在门口,还有一些她的同事,一见他们出来就迎了上去。   助理恭敬地说:   “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金闿之不语,便是默认的意思。   而她的同事们此时正纷纷互相对望着,似乎是想要礼貌性地请他留下来吃过午饭,却又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这本是对待客人应尽的职责。可是,有些人的身份太高,会高到让人连挽留都不敢。   冷月蓼明白同事们的想法,上前去为他们打消了是否会显得不好客的顾虑。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留了,还请恕招待不周之罪。”   同事们有些惊讶于一向不怎么开口的冷月蓼今天竟然也会出头,同时又为她帮助自己解了困境而表示感谢,眼神里充满了平常从未有过的光芒。   而金闿之的目光亦淡淡落到她身上,随后神色不动,低声道了两个字:   “哪里。”   一行人便如同早上迎接他大驾光临时一样,又浩浩荡荡地欢送他的离去,直至他上了车,还纷纷站在大门口朝远去的方向微笑摆手。   而冷月蓼心中那块整整被吊着一个上午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终于能得个清净了。   只是,刚等她与同事们转回头,还未踏上门前的台阶,就忽然发现老师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无声,却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一直看着他们。   不,确切地说,应该是看着她。   一时间心中便又升起了小学生做了错事,结果被师长抓个正着的愧意。   看到馆长一直站在身后,同事们虽也有微微的惊讶,却哪里比得上她的问心有愧,不过恭敬地问了好,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可是她不一样,她分明有清楚的直觉,老师就是为了要和自己谈一些话,才一直在这里等着她的。   待到同事们纷纷散去,她才低着头,像一个紧张的小孩一样,一步步挪上了台阶,走到老师面前:   “老师……”   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无声却失望的目光,半晌,才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和你说过……”   讲着,却又蓦然停下,说不下去。   她没有见过老师的指责,自然,老师也从来没有指责她的经验。   只是皱眉看着她,极是失望。   可这种目光,要比任何话语都要令她感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的严重。冷月蓼心中只觉深深的歉意,她终究还是辜负了老师,违背了自己许下的承诺。   而且,还不必说自己已经在尽力克制着了,如果当真把全部的一腔热情全部显露付出,再毫无收敛,岂不是要让老师伤心透顶?   可是,即便只是这样,她还是让曾经对自己有着无尽的信心与期盼的老师,伤了心。   “对不起,老师……”   然而事到如今,陈景行所能做的,也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头一回对自己钟爱的徒弟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他阻止不了,任何人都阻止不了。   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初见其才华的感慨,亲手教导的亲情,视如儿女的期望。如今,却也如同目睹女儿爱上了别的男人一样,心痛不舍,何况,她所喜欢上的,哪里又是个普通的男人?   看过世间许多东西,因而早就沉稳下来的眼神,就算有什么情绪,也是掩盖在一片时光积淀而成的雾气当中,像看着一个忽焉长大的小女儿,明知其必然发生,却总自欺着不要发生。   良久,终于只能劝自己放下,为她留下最后的忠告:   “小月,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但事已至此,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付出真情了,我阻止不了了,今后……且好自为之吧。”   沉默半晌之后,才又补上一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不希望你陷入难做的地步。”   最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像一切墨菲定律那样。他最害怕的事情,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引以为傲的徒弟,爱上了一个世上最不该爱的人。   这也许本就是自己的错,如果当日没有带着她去见他,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   也只能说,冥冥之中,上天全都早有安排。或许,这注定是他可怜的毫不知情的徒弟要遭受的一场劫难吧。   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给她一个尚能够后退的背景。   冷月蓼知道老师一向不是个擅长言词表达的人,如今却在见证了自己的庸俗之后,亲口说出他将自己看作他的女儿?   她无比感动。   同时,也愈发的愧不敢当。   立秋。   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   深深宫院,重重帷幕,蝉被太监们一只只地从树上抓走,宫墙之内一如既往的安静,分不清四季轮回,似一座无人居住的高大的城。   宫内最华丽的宫殿之一,那与乾清宫堪当并列的坤宁宫,亦安静地了无声息,宫人皆在殿外侍立,极有规模的队伍,却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恍如一个个泥雕木偶。   明明人很多,却又犹如身在无人之境,便是这座皇城的最大特点。   没有说话之人,活在这不得见人的地方,整日不过以睡觉打发时间,即便身为这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之一,也不过如此活着。何况那身份最高的女人,太后所要求的就是这样一个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可用作装饰的自己,她早就看明白这一点,也早就做得很好。   这样也好,现实中快乐的事情太少太被压抑,也只有在梦境里,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直沉沉睡着,梦到的皆是今世注定无法达成的愿望。殊不知有一人,下朝之后就来到了寝宫,知她必然又在睡,示意宫女太监不必通报问候,之后脚步轻巧地独自进入内殿。   走过外殿穿过屏风,便果然见她眠于凤榻上,初秋时节已转凉,却还是穿得单薄,睡觉也不知盖件衾被。且一手还搭在榻侧,袖笼褪至肘节,露出一大截如雪皓腕,腕上是不久之前西域使臣来拜,进贡的一对三股活环绞丝镯,玉质纯净通透,如天上皓月。当时他的第一想法就是需将这对镯子送给她。除她之外,这天下无人得配。   继续走近,只见她睡颜安好,嘴角有甜甜笑意,似初生的婴儿,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终是不舍得叫醒,如此恬静笑颜,纵使只是看着,也是好的。   不知不觉,便散了从朝堂上带下来的严肃与压抑,习惯地坐到榻沿,就这样看着,耐心等她醒来,仿佛忘记时间的存在。   终于,她醒了过来,察觉到边上有人,缓缓睁开朦胧的眼,见到是他,又慢慢安心地再次闭上。   眯了一会儿,浑身是刚起床的懒意,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完全没有让天子久等的心理压力。   无奈,谁让这是被自己惯出来的任性。   只能笑着看她悠悠然坐起来,靠在扶手上,因不必着妆,黑发散落,脸上还有刚睡醒的红晕,既无辜天真,又满是风情。   下意识地帮她拢起耳旁的发,随后她顺势慢慢将身体靠了过去,十分自然地枕到他的膝上,瀑布般的长发铺开,像一副泼墨画卷,恣意洒脱,毫无拘束。   “我做了个梦。”   她枕在他膝上,声音带着些许睡意醒的软哑,就像外国进贡的那几只双眼瞳色不同的白毛波斯猫,一下下挠人心口。   他未说话,只微笑着抚着她的发,珍惜的神色,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便继续说:“我梦见我们的来世。”   这才低低笑着说道:“来世如何?”   “来世……”   却突然又坐起来,换了个姿势,靠到他的肩上,一手把玩自己的头发,似小女儿家说变就变的性子,随口道,“不过是个梦罢了,我已忘了。”   明知是有所隐瞒,却并不做追问,目光仍然含千种柔情,包容到极致。原本想要抚摸发梢的手,因她的改变姿势而停在半空中,片刻后拢住她的身躯。   “若我先走一步,便在奈何桥上等你。”   他说。语气是淡的,笑的,手中的力度却加了几分。   仍旧玩着头发,嗔道:“你是万岁,又怎会比我先走?”   然而,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放下手中发丝,倚在怀着的脸神情稍变,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忍再在此处细究,只又紧紧地往他怀里缩了一缩,勉力笑道,“到了那处,又岂是你我可左右的?”   “我是这人间的皇帝,任是碧落黄泉,若我不愿,又能奈我何?”   他说得意气飞扬,满是自信。在人世间,他这个皇帝虽做得虚假,甚至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世界,却是名正言顺的人间之主,即是黄泉界,也不得相犯。   她已比刚才多了几分郑重的语气:   “好,若你真的先走一步,我也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我们都是要一起的。”   “不。”   他却突然这样拒绝。   看着她略带惊讶的眼,依旧柔和微笑,目光中却是无比的认真,“记住,不要喝孟婆汤,不要忘记今生今世。”   千万不要,忘记今生今世。   而他,也不能与她一起走过奈何桥了,他发过誓,来世需比她早生几年,方能有足够时间去打造一个完美坚固的世界。   但是她也不必担心。   她不来,他怎敢老去。   半晌,她又往他的怀中靠了靠,声音中带进一丝鼻音:   “好。” ☆、第十三章 画船   第十三章画船   起床,洗漱完毕,一头长发却成了最棘手的问题。   大约是昨天睡相不好,早上起来时发现头发竟然乱成一团,照镜子时差点吓一跳,她的头发本来就又多又长,再一乱,全部打了结,梳理起来简直就是要人命。还好今天是休息日,否则碰上这种情况非得上班迟到不可。费了好长的时间才平平顺顺地梳好,而梳妆台上已然尽是碎发,冷月蓼不由得惋惜了一阵。   之后想着既然是周末,又已完成了金闿之对自己下的做梦的指标,倒不如与他打个电话,也算是尽早将这一个月以来有来有往的器物和梦的交换做个了结。   拨通他的私人号码,过了不久,那头接通。   “月蓼。”   他的声音,一听便知。对方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叫自己,而她,竟然也丝毫没有抗拒,甚至是应有的陌生之感。   手中握着的是他送给自己的绞丝镯,莹莹玉光,婉转可爱。   相比于他亲昵的称呼,自己却始终没有办法做到,只能避而不谈。她说:   “今天有空吗?我又做了一个梦。”   相当直截了当。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才平静回答:   “那正好,今天我本就想请你过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   她疑惑地问。   “来了便知。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必……”   连忙拒绝,最近几次都是她自己去的别墅,已经对路熟了,怎么忽然又要司机来接?   这回他倒是没有强势压迫,而是从容解释:   “想请你去个地方,你一个人,恐怕不认识。”   司机开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最后将她带到了大概是北京郊外的地方,不见高楼大厦,不见人影幢幢,而环境清幽,犹如一处净土。   路变得愈发偏僻,一条石子砌成的小路,车子开在上面有微微的颠簸。大约又是十多分钟后,驶出小路,才觉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条宽阔清澈的河水,绵延无垠,两岸青山排闼,空气清幽,唯有鸟啼阵阵,却是鸟啼山更幽,整个环境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   下了车,司机带着她步行往前,便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的环境,越走越近,就越看到这河水清澈见底,凝固不动,像是一块嵌在青山之间的顶级绿松石。   而接下去所看到的景象,则令冷月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艘巨大而精致的如同古代风俗画中才有的画船,就停在岸边,正随着风吹湖面,而微微荡漾。   刚才因为高大的树木的掩映,所以看不太清,但当绕出小路,乍然见到如此庞大的一艘画船停在自己面前,才更觉叹为观止。   需几次转头才能看到整艘船,船身遍布繁复的花纹,而又不让人觉得流俗,但感其宏伟壮阔,气势非凡,如神人所造。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派人来接自己,这个地方,不要说她不认识,即便认识,也进不来。   顺着来时的路,她大约还能猜到这条河的源头,此河在以前是京城的交通要道,尤其到了清朝,更是军队驻扎之地,起到运输军饷与粮食的重要作用,直至到了同治年间,才停止了漕运功能。   如今依旧是北京城里相当有名的一条河,却大概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段,掩映在层层山林之中,了无俗世人烟,还有这样一艘神话似的画船,让人只觉得穿越回了某个没有喧闹与污染的古代。   震愕地说不出任何话来,自从认识金闿之以后,自己似乎总是在接触到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可奇怪的是,这些不可思议,她竟然都能接受,甚至还习惯得相当之快。   助理就站在岸边迎接,司机将她送至此,便点头示意后无声退了回去。   而冷月蓼一见到助理,就想起那天自己在别墅留宿的事情,明明答应了人家不久打扰,却反而直到第二天才走,实在是不好意思。可是当自己抱歉地看向助理,却才发现他全程坦然如常,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那天的事情一样。   助理一路平静无话地带领着她走进船内,冷月蓼这才发现船身里面更是巨大而复杂,样样俱全,设计精美,比那些现代的游艇不知巧妙华贵了多少。   一路欣赏着,便也不觉得走了有多久,最后来到船身最内部的一间舱内,助理为她掀起帘布一角,欠身说道:   “冷小姐请进。”   她自然知道船舱内的是谁,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轻轻踏了进去。   舱内格局极大,几乎犹如寻常的一间客厅,甚至还要显得宽阔,两边有数扇雕花的窗,以及摆放着各种古董瓶罐的桌柜。   冷月蓼细细看了一周,见到这些作工与材质,不由得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偶尔起兴才会来一次的地方,竟然也都摆满了如此珍贵的器物。   但随后又觉得理所应当,光是这艘船本身,就已是最大的奇迹了。   而似乎一向对古董的稀有价值浑然不觉,只将其视作寻常之物的金闿之本人,正坐在一张红木小桌前,全程淡然地看着她。   一旁的助理向他恭敬问道:   “先生,需要通知下去可以上菜了吗?”   金闿之无声点了点头,助理便也退出了船舱。冷月蓼已看得差不多,走到他面前,相当自然地盘膝坐了下来。   其实压根也不用多看,越看,只能越感到自己的见识短浅,眼光浅薄罢了。   如今在他面前自己倒是已经没有什么约束,而且这种没有约束似乎是越做越顺手的,有时候甚至自己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没规矩,可是当时却觉得十分习以为常。好在对方似乎也始终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反正是在人后,那她也就姑且让自己轻松一些。   助理出去传菜,她一时间也觉得没什么话可说,那就干脆不说,金闿之也不说,两人就这样相对坐着。有时偶有目光相接,她淡淡一笑,他虽不怎么笑,却也面带柔和。就这样无声对坐,竟然也不觉得无聊或是尴尬,反而还有种异常的熟悉感,就仿佛曾有前世,他与她也曾这样相处过。   大约有半刻钟之后,助理才带着一个年轻的清秀女子走了进来,女子无声而端庄地布了菜,分别是一道煨燕窝,一道清炒时蔬,和一道清蒸鳜鱼。   倒也是些常见的菜肴,原还以为会有多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现在看来倒也容易接受。   不久,那女子又进来布菜,这回是一道荷叶粥,一道绿豆糕,至于那最后一道,中间一团殷红如梅,周围一圈形似珍珠,她却是实在瞧不出来了。   女子布好菜与餐具,才轻声道了两个字:“菜齐。”就又退出舱外。   直到见金闿之拿起碗筷夹了一筷菜,冷月蓼才敢也开始夹菜。   饭菜都是热的,才知并不是岸上做好了端进来,而是在船上现做。而且厨师的手艺还相当不错,可谓色香味俱全。   吃得很习惯,这些菜意外地非常合她的口味,虽然那最后一道菜她之前连见都没见过,却在尝了一口之后吃出应该是鸽蛋与虾制成,也相当喜欢,甚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味道。   而金闿之,就连进食也是如此优雅清明,细嚼慢咽,一菜不过三箸,虽然吃得慢,但其实吃得很少,端的是王者风范。   全程无声,饭毕,一直在外侍候的女子此时又走了进来,无声而麻利地收拾起了桌子,前后不过三分钟,就彻底清理干净。   然后她又出去端进来了两杯茶,冷月蓼刚猜到此茶大约是用来漱口的,就果见金闿之已用此茶水漱了口,便也入乡随俗地学着如此做好。   只是有一点相当令她奇怪,明明是从前从未有过的礼仪,却在做来之时,丝毫不觉得陌生,反而还觉得有一些习惯,好似她本就会做这些事,只不过良久未做,稍有些生疏罢了。   随后,只见他用一方锦帕擦了擦嘴角,然后对帘外的助理缓声说道:   “叫无关的人都下去,开船吧。”   “是。”   助理在外应声,女子也已端着茶盘退出去,冷月蓼方又有些惊讶,原来这样一艘船,竟然不是个摆设,而是真的能够出岸的。   两人重新坐回小桌边,船身有微微地摇动,窗外的景致也慢慢动起来,她便知船已开了,稍稍有些新奇,这样一艘精巧绝伦,古色古香的画船,她竟然有幸能够见到,不仅见到,还坐了上来,坐着它出游了。   怪不得从前的王孙公主们都动不动喜欢坐船出游,这种感觉,倒真的是相当惬意。   “从前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大帮人站着,菜又是经过重重程序才端上来的,等真正吃到之时,早就凉了,虽然多得摆满一大桌,却丝毫没什么滋味。倒不如现在,只几道简单新鲜的菜,与一人对桌而食,适意得多。”   对面有忽一道声音悠悠传来,让正在看风景的冷月蓼一怔,随后回转头,看到的便是神情温和的金闿之。   听他说起从前,华贵而冷漠的生活,不由得稍微有点同情,应当是个有着相当严厉家教的地方,才让他从小就学会了礼仪和冷淡。 ☆、第十四章 爱新觉罗      不知该说什么话,沉默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正从自己的脸下移,落在她的腕上,然后唇边极轻微地勾了一勾,十分满意的样子,缓道:   “说说你这回要告诉我的梦。”   抬头时看到他的笑意,温和而皎洁。遂下意识用余光望了望自己腕上的那对绞丝镯,神情便是一滞,似是明明有一些话,却卡在了喉咙口,不忍说出口。   只能去讲自己的梦。   船在水面悠悠慢行,窗外景物一帧帧向后移,如一副长长的画卷在眼前逐渐打开,这等景致,也只有坐在船上才能欣赏得到。   而冷月蓼的声音悠缓,一如身侧流水之静。她是南方人,语音里总归带有一些天生的柔软,绵软细腻,犹如从天上倒映在水里的云,朵朵清白,是白色的墨化在了这一片水域之中,安静散开。   也正如她用这样的语音勾勒出的那百年前的深宫冷院,虽然寂冷,却也因为某一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了些微的温暖,能够让人求得一丝温情,不至于那么高处不胜寒。   梦讲完。   金闿之沉默了一会儿,似在回忆着什么,然后才点了点头,却始终没讲一句话。   而冷月蓼握了握手掌,终是下定了决心。   既然梦都已经讲完了,那么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出口的,哪怕艰难,也必须要说。   深呼吸了一口,她一鼓作气道:   “其实这次来,我是为了把这对镯子还给你。”   褪下手腕上的绞丝镯,放到面前的小桌上,便是清脆的一声泠泠玉响,在幽静的船身中尤显清晰。   那一天她一下子经历了太多事情,情绪不明,所以有一些恍惚是无可厚非的,接受这对镯子,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何况还有当时他对自己的近似威胁。之后想想,才觉得实在是太不应该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而自己与他之间尚关系未定,一旦收下,岂不是让自己再没有与他站在平等地位的机会了?   而就在她褪下镯子的那一刹那,金闿之的神色瞬时冷了下来,原本一直带着的浅淡的柔和,全部散尽,眸中一瞬间露出严厉的光芒,还有略微的讶异。   他始终没有接过镯子,两人之间是良久的沉默。   半天,方幽幽道:   “曾有一个僧人,他写过一首诗,里有一句话,叫做‘万古雷池月,泠然鉴我心。’”   冷月蓼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这首诗来,只以为他是已经接受了归还绞丝镯的事情,于是顺势接到:   “是寄禅法师的《雷池晚眺》?”   金闿之点了点头:   “你也听说过他?”   “略有耳闻。”   寄禅法师,清末一位诗僧,二十七岁时在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自此别号八指头陀。父母早亡,曾在浙江当了十年的行脚僧,见多了众生之苦,诗作中多含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之意。   而这两句出自他的《雷池晚眺》,全诗她也记不太清,只记得最后几句。   闲云不出岫,倦鸟自投林。万古雷池月,泠然鉴我心。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些太过充满禅意的诗词,总觉得少了一些人情,唯独这几句还算喜欢。   万古不变的月亮,投映在池水之中,泠泠清清,照见出我不变的一颗真心。   这时船已驶到离对岸青山极近的地方,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山上树木的枝桠,她透过窗看着此处风景,忽听得金闿之的声音这般响起:   “月蓼,你明明是个敢于爱的人,又为何总是压抑着自己?不敢让自己一颗真心真真切切地表露出来?”   不敢表露真心,不敢让池中月鉴出心的真实模样。明明有满腔的爱,却要装作冷淡。   原来,他果然还是早就看出来了。   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自己心中如何所思所想,为什么他总是什么都知道,甚至,比自己还要了解得透彻。   的确,她是有敢于一往直前的勇气,可是,却被现实附加的懦弱禁锢在脚下。   她终究不是和他一样的人,没有足够的能力不顾现实,他可以按照自己所想的去爱,可她却不能。她的每一份感情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必须相当理智,才能保护自己不在这个充满伪装的现实当中受到伤害。   而他,不会明白的。   最后,也只是低下头,垂下眼眸,无言相对。   可此时金闿之却静默地伸出了手,拿起了桌上的镯子。   并淡淡讲道:“镯子我可以先收回,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接受。”他说,“你终究不敢相信,我究竟该怎么做?不然,我带你回家一趟吧。”   她愣住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要带自己,回家一趟?   如果她没有会错意,他此刻所说的那个家并不是自己也曾去过多回的别墅,而是真正的家。   更确切地说,他的家族。   难道自己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要去见他的家人了?   自然是害怕的,可是,同时她也非常期待着,如果他愿意带自己回家,那至少说明,他的确是认真地在对待自己。   不知道那又会是怎样一个地方,可是,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东西,她都愿意去慢慢接触,去慢慢熟悉,然后靠他更近,不用再仰视。   再次低下头,却没有任何拒绝的话语,而此刻的沉默,自然就已是默认的意思。   船在水中行,人在画中游。   心在对方的眼中倒映,清澈可鉴。   金闿之不仅说到做到,而且速度还相当之快,原以为那句话说完,至少总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会付诸行动,却没有想到,一周之后的另一个周末,她就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告诉她马上要来接她去家里。   冷月蓼接完电话几乎整个人都是懵的,自己真的什么准备都没有,见面礼,他家人的喜好,甚至是家中大概有哪些人,她都是一头雾水,可究竟要怎么应对?   可是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让她想这么多,首要任务是要先把自己的形象准备好,大约也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了。   猜想对方家庭的审美习惯,换了套绣花精致,墨绿低调的连衣裙,鞋是低跟的圆头皮鞋,首饰并未用任何现代的品牌,她本就不太喜欢戴首饰,好在还有一对上次在古玩市场淘来的水头不错的翠耳环,戴上去后发现也相当配裙子的颜色。   之后又画了个淡妆,刚照了照镜子,对方的电话就又打来了。   她赶忙下楼,几次来往也已熟了的司机正站在车外等着她,一见她下来就打开了车门,冷月蓼朝他笑了笑示以感谢,就连忙上车。   只是刚低下头,就发现车内还有一个人。   金闿之,他竟然也一同来了。   虽是一怔,但为了不给司机添麻烦,还是马上坐进车内,然后司机关上了车门,绕到驾驶座开车。   其实想想也对,车从别墅开出来,如果接了自己再开回去,岂不是要耽误多少工夫和时间。   只是,一想起让金闿之在楼下等着自己,虽然并没有太久,可也总是觉得,有点不敢想象。   坐在车内,车速平稳。   她忽然听见他说:   “今天,打扮得很好看。”   让正在思索究竟要怎样应对接下去的这场无准备之仗的冷月蓼一时未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道了两个字:   “谢谢。”   之后又是良久的安静。而冷月蓼越是想,越觉得这么空想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而又同时意识到自己身边明明坐着个大活人,为什么不问问金闿之呢?   她转头,开口问:   “能和我讲讲你的家人吗?”   原本目视前方的他也转过头来,明明自己问的是他的家人,可他的表情却像是在思考一些十分陌生,甚至是早已经淡忘的事情。   半天,才淡然缓慢地说起来:   “其实我的本性不是金,而是……爱新觉罗,从□□□□哈赤开始,历经十代,直至同治早逝,慈禧立旁支载湉为帝,即为光绪,从此最开始的爱新觉罗氏便已不再纯正。其实没有人知道,当初同治帝并非无后,皇后阿鲁特氏为免遭慈禧迫害,曾偷偷产下一子送入民间,后来,这就是成了我的家族。清朝灭亡以后,皇族遗胄为掩人耳目,所以改姓金,正是爱新觉罗在满语里黄金的意思。我的父亲是爱新觉罗焘延,在我幼时就已亡故,我的母亲是钮钴禄淑慎,改姓后为郎,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虽有时严厉了些,却是个善良之人。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亲人,你都一一想知道吗?”   他用极其平淡地语气讲述着着一切,好似再寻常不过。   而事实上才刚听到他开头的那一句话,本姓爱新觉罗,冷月蓼就早已经愣了。   之后又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一大连野史都编不出来的宫闱密辛,不由得目瞪口呆。   金闿之,怪不得他天生王气,一身高贵,一举一动皆是帝王之相。   原来他本就是皇室贵族,而且是真真正正,自清□□□□哈赤而下,比后来所谓的光绪、溥仪都要血统纯正的爱新觉罗氏。只不过世事变迁,才隐于市中。可即便如此,曾经身为君王的气度,早已深深刻入这个姓氏的骨血当中,就算几世几代活在众人之中,也依旧不同寻常,天生傲骨龙血。   □□,一遇风雨便化龙。   一切都有些恍然而不真实,就连他在自己眼中的形象也有些模糊不清,好像再次与梦中那个龙袍加身的皇帝叠加在一起,长相相似,气度相同,如今竟然连血缘也有了一脉相承的联系。   她好像正在进入一个玄妙非凡的世界,里面全部是不可想象的东西,可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世界似曾相识,熟悉得像是自己曾经在里面生活过,甚至是,亲手构造了这个世界。   但无论如何,只要这个世界里由他,就已经足够了。 ☆、第十五章 夏宫      他的这段话显然是让人难以一时接受的,冷月蓼自认自从遇见他之后,自己的接受能力已经增长了不少,可是这一回还是彻头彻尾地被震惊了。她当然知道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旧时代的一姓家天下的制度早已经被破除了,可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几乎还是每个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对皇族的敬仰,这是一个民族的印记,是无论时事再变迁也无法改变的思想。   而此刻,这个曾经执掌天下的姓氏的后人,就平平常常地坐在自己身边,而且即将要带着自己进入到他生长的那个曾为天子的家族里去。   听上去,比梦还要不真实。   她全程只能将掌心牢牢握住,借此克制着强烈的震惊,暗暗不断做着深呼吸,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   “不,不必了。”   不必再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不管他再怎么为自己讲述,那都是一个太触不可及的地方,是她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勾勒出一二模样的地方。   也不知车开了多久,冷月蓼甚至不敢去看车外的路景,总觉得自己已经走入了一条奇异的隧道,就像志怪故事里所说的那样,外人无法用肉眼看到。否则,这样一个声势浩大的磅礴家族,究竟是怎样,才能做到百年来不为人知,就这么静静地继续留守在皇城周边,看着自己曾经统治过的国家与人民,再也不发一语?   后来车停了下来,司机下车为他们开门,冷月蓼跟在金闿之后面下车,刚一抬头,就又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人都传说圆明园是万园之园,有夏宫之美称,可它究竟有多美轮美奂,谁也不知道,她想,大概,必须是要像此刻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这样,才不辜负它的美称。   这样的一座建筑,更像是一座宫殿,而非有人居住的地方。雕梁画栋有多精致此时也已不必细说,必定是三天三夜用尽世间最华美的辞藻也不足以描述。它给人最强的震撼力还在于总体的气象,这是一座有灵魂的宫殿,是《易经·卦辞》里飞龙在天的弘大,自有一种不可直视的震慑力深深嵌在每一处榫卯之中,是现代任何建筑都无法比拟的气质。   她不知它是如何诞生,如何存在。   明明是犹如沉淀了数百年的沉稳巍峨,却真实地存在于这当今的世界,存在于这四围青山之中,占尽所有最好的风水,天地之灵气,与自然浑然一体,笼罩着一层蒙蒙雾气,愈发像是一处世外仙境。   直到良久以后,冷月蓼才恍然醒悟过来,彻底认识到,自己,是真的在开始一点一点了解他的世界,并进入他的世界,那是一个自己之前从未接触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世界,可是以后,也许,将会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   她头一回,终于有了如此真切的感受,感受到金闿之是真的想要让自己站在他的身边,做一个有权利了解他,陪伴他的人。   像一个皇后那样。   那么,自己也不该再害怕,不该再犹豫不定了。   所以当他站在巨大的拱门之下伸出手时,她也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将手放入他的掌中。   他的唇边有淡淡的微笑,十分温和地看着她,随后看向前方,眼神坚定,像足了一个帝王,即将面对众人的高不可攀。   进入其中之后,首先是一座融合了几分西式风格的巨大园林,就和广为流传的圆明园复原图一样,但气势却完全不可相比,一是泰然清幽,一是东施效颦。   既然不知道前方要面对的会是什么,干脆倒不如放下心,一面走一面欣赏,这样的地方是多少人一辈子也无法见到的奇景,她有机会一窥其面貌,已是一种最大的幸运。   绕过花园,已经走得脚酸,可接下去的才是真正的内部,门口站着几个规规矩矩的下人,一见金闿之到,立即俯身鞠躬:   “大少爷好。”   而他只是淡淡地点头,既没有丝毫的高傲,也没有丝毫的亲切,真正从小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贵族,大抵就是这样,看似清冷,实际已是一种见怪不怪的教养。   下人们推开门,冷月蓼才跟着他抬脚跨了进去,走在望不见头的廊里,她一阵阵有着各种奇异的感受,有时觉得自己只像是个游人,是个这座宫殿的过客,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很熟悉它,像是它曾经的主人。   甚至有时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她恍惚还能看到奇怪的背影,像是自己,又分明穿着旧时的衣衫,做旧时的打扮。   良久之后才走出回廊,阳光再次落到身上,她方结束了一切想入非非。   眼前是一汪浮满荷叶的碧绿池水,不远处有一座水榭,忽然想到此时正值夏季,若是在夜晚时分于池边上的堂里设一处小榻,再叫一个会音律之人坐在水榭之中,吹奏笛音,笛声远远地传过来,伴着月色,也不知会是怎样一种近似仙人的享受。   如果可以,这样一座宫殿似的地方,她真想要和金闿之一起,发掘出所有有趣之处,哪怕一辈子生活其中,再不与外界接触,大概也不会有任何的无聊。   原本以为此地相当安静清幽,应当是了无人烟的,但当他们在随后走至一个拐角处时,却迎面遇上了一人。   是个中年的女人,保养得相当之好,一见到他们,目光就下意识地落到了两人和握的手上,流露出些许的惊讶。   冷月蓼正不知对方是何人,就见她朝金闿之福了福身,恭崇道:   “大少爷好。”   金闿之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   “赵嬷,说过多少次了,您不必对我行礼。”   “这哪使得,您是主,我是仆。”   如此,他也只能不再强求,而是开口问道:   “母亲在何处?”   “正在心远堂。”   “身边有别人吗?”   “就夫人一人。”   赵嬷恭恭敬敬,毫无差错地回答了所有问题,金闿之才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朝她道:   “没事了,您忙去吧。”   “是。”   赵嬷再次福身,才缓步走开,从头到尾,对家里忽然来了冷月蓼这样一个陌生人,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就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   除了进门时几个只是打了个照面的下人,赵嬷应该算是冷月蓼进入这个家族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让她对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有了少许联想的方向,过分讲究的礼仪规矩,就连见到主人带了个陌生人回来,除了最初的惊讶之外,也绝不多说一个字。   原本她以为别墅里的下人已经足够礼教充分,直到见到这座宫殿里的人,才觉得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这里完全就像一个从古代皇族完整保留下来的宫殿,就连那些刻板的主仆观念,也被完完全全地复制。   如果说这样气质不俗,保养得当的妇人,也不过是这个家族里一个有些头脸的下人,那么她接下去所要见的,金闿之的母亲,这个大家族里真正的女主人,究竟又会是怎样一副面貌呢?   “我们去前面见母亲吧。”   他静静地说。   冷月蓼一怔,才马上回应:   “好。”   心远堂,大约是取自陶渊明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是一座独立的小殿,建造在无尽的花海中间,可此处的花却并非任何名贵品种,不过是田野间处处可见的不知名野花。背靠青山,烟雾缭绕,在座座美轮美奂、气势宏伟的殿中,尤显得淡泊幽静。   顺着花海中央的一条小路,曲曲折折通往前厅,厅上是一座牌匾,楷书心远堂三字,边上还有心远堂的满文。厅里除几架桌椅,两个汝窑天青色瓶以外,再无他物。摆的东西皆很简单,却自透一种大象无形的气度,正如宋徽宗所挚爱的天青汝瓷,用地上的泥土,烧制出天空的颜色,通身无任何纹饰,全靠最简单也最困难的颜色与黄金比例表达出大美,是一种只可意会,饱含哲理的内涵。   此等高雅,便可略微推知主人是怎样一个人,冷月蓼知道自己即将要见的,将会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以自己粗鄙的所谓才华和其同场竞技,结果必然是不言而喻。   所以,她还是决定随遇而安,聪明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在自己面前自作聪明。   绕过前厅,便是后堂,后堂里还一共分出了三处房,其中两房寂静,唯有一房门口有几个年轻的小丫头,正坐在栏槛上休息。   不必想,他们要见的人自然就在这里面。   金闿之领着她往这边行来,小丫头们远远看到,纷纷连忙站起来请安,齐道大少爷好。就连正处于最爱聊天年纪的年轻小丫头们,见了冷月蓼这个陌生面孔,也是不敢多说一句。   外头的声音终是惊动了屋内的人,幽幽一道声音传出来:   “是闿之回来了?”   极轻淡的,就连面对亲子归来,也无丝毫喜悦亲近。   “母亲,我回来了。”   金闿之亦淡声回答,此时一个丫头已经打起了帘子,他才带着冷月蓼跨过了门槛,走进屋内。   屋里也不比前厅简洁的摆设华丽多少,亦是朴素无华,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只用一个陶罐插了几束野花,方使得屋子里有了些许自然生气。   至于屋子的主人,明明拥有一整座华美无匹的宫殿,却偏偏居住在此处,最安静普通的角落里,让人愈发猜不透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猜不透她心里所思所想。 ☆、第十六章 抹云院      而当冷月蓼随着金闿之看的方向转过头,见到的便是她在心中勾勒了无数次的他的母亲的真实模样。   她曾无数次地猜想,也许这会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也许会是个精明难处的女人,也许会是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可是,冷月蓼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比金闿之还要让她觉得神秘难测的女人,竟然就会是眼前,正盘腿坐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礼佛,心无旁骛的女子。   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长发用木钗盘起,身穿一件黑色为底的老式旗袍,侧对着他们,却还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正在一心一意地对佛像倾诉着什么,目光虔诚圣洁,带着微微的通透与漠然。   见他们进来,方缓缓要从蒲团上起身,金闿之连忙走上前,搀住她的手小心扶了起来。   冷月蓼终于与她对视,她的神色很清冷,却并非对自己,而似乎是对整个世界,都很漠然。容貌自然是美的,且是那种洗尽铅华,不染纤尘的美,虽也有了些皱纹,可外貌对于这样一个女子来说,大约早已不重要,她气质高贵而清傲,也许是因为常年礼佛,所以通身也带上了一种近乎于神佛的超然出世,对这个尘世的一切,像是都已不入眼了。   她连忙低头叫:   “伯母。”   作为回应,钮钴禄氏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再没有任何话语,也没有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片刻。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性子,可冷月蓼还是稍稍感觉到了一丝不被喜欢,也许之前她应该已经通过金闿之知晓自己的身份,可是却连一句多的话也没有,是否,是对自己并不满意?   但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冷月蓼也不好多说话,钮钴禄氏喜静,如果自己多说一些,岂不是更加会不被喜欢了?   好在金闿之开口打破了僵冷的气氛,一边小心地搀着钮钴禄氏的手臂,一边低身轻道:   “地上寒气重,母亲腿脚不好,还是少跪一些,只要心诚,佛祖会知道的。”   “我也不过求个自己心安罢了。”   钮钴禄氏不悲不喜地说道。   母子二人已移步佛龛外,金闿之将她安置到一架扶手透雕的铁梨木圈椅上,自己则立于一旁,冷月蓼见状自然也只能跟上去,却总有一种自己在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也知道,儿子带一个女人回家,总要对母亲表现得关切一点,才没有忘本的嫌疑,才不会让母亲讨厌这个女人。可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不能站在自己的身边,且显得十足冷漠,或多或少总归是有些感慨的。   她知道自己不过太敏感了,可是,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又哪里允许任何自我情绪的存在?   默默一人站着,只希望自己能够尽快熟悉这样的气氛,尽快学会这个家族的性格,尽快融入进来。   半晌,钮钴禄氏才又开口,对身旁的金闿之道:   “不久便是五月十三了,你就不要走了。”   “是。”   五月十三。   冷月蓼想了很久,却想不出任何关于五月十三的节庆,只能猜想大约是这个家族的某种传统。可若是金闿之留下,自己又该当如何?独自离开,还是一同留下?   “好,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钮钴禄氏松开了金闿之的手,缓缓阖上眼睛,将背靠到了圈椅的靠背上,安静休息起来。   金闿之对着她低了低头,轻声说道:   “是,我们走了。”   仿佛已陷入某种入定的钮钴禄氏再无回应,金闿之脚步轻缓地走到冷月蓼身边,对着她启唇浅淡一笑,执起了她的手。   是要带着她一起走的意思。   方才被冷落的心情才好转了许多,她明白他,是为了不让自己被钮钴禄氏反感,才故意不理会她,其实他心里终是有她的,只不过他天性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只会用自己的行为与方式,默默表达。   门外的小丫头一见他们便是起身齐齐问好,见他们是要离去,又纷纷恭送,直到走至大门口,还可见到她们朝着自己的方向福身的样子。   直到走出心远堂,冷月蓼才重重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里头实在是太冷寂了,就像是一个雪屋冰洞。陶然超脱是好,可是过犹不及,若是太远离人世了一些,便会显得自身毫无人气,让旁人亦觉得接近极难。   走在种满野花的小道上,感受到花草间勃勃的生机,她才觉得没有刚才那么沉重,也有了心思问身边的人:   “五月十三,是什么日子?”   “家庙祭祀。”   金闿之十分平静地告诉她。   冷月蓼却不由得僵了一僵,像这样一个家族,保留家庙祭祀的传统,应该也是正常的。只是,如果是家庙祭祀,到时候岂不是所有人都会来,那么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的蓦然僵硬,金闿之停了下来,转过身正对着她,站在花海中央,携着她的手,看着她,问:   “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她想要陪着他,可是也害怕面对一群陌生而冷漠的人,尤其是当自己并无什么明确的身份,可以在那样的日子里,参加他们族内的仪式。   如果只是单纯的陪伴,她当然是愿意的,可是当和别的事物挂钩,就显得难以应允了。   她低着头,此时却不能确认他是否能够知道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微风伴花香,青山笼云霭,她所思所忧,不知君知否。   而他的声音伴着风花云雾而来:   “你不必担心害怕什么,那一日,就站在我的身边,什么都不用管。”   他说。   他终究是最懂她的。   他懂她的顾虑,懂她的担心,懂她的一切心思,并能够以最合适的方式解开她的心结,为她铺垫好一切前方的道路,给予她不必忧思的爱。   不知为什么蓦然想要流泪,仿佛这样的感情,她曾几何时也曾拥有过,只不过后来,那个给予她如此情感的人消失了,从此她便变得颠沛流离,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仿佛有百年之久,他才终于回来。   终于回到她的身边,给予她同样的感情,同样的保护,将她爱得如同一个皇后。   她不是感动于这份爱,而是感动于这份爱的回归,沉吟半晌,方带着略微的鼻音,回答了一个字:   “好。”   之后金闿之带着她去到了他的院子,是一间气势磅礴的大殿,然而走过前院,后屋却相当祥和,带着人间温馨的和气。   这让对刚刚心远堂的寂冷有了一些心理阴影的冷月蓼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当她抬起头刚想看一看这院子的名字,却发现上头虽有牌匾,却是一块无字的牌匾。   只字不提,却偏偏还要挂一块牌匾,不由得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她疑惑地转头看他:   “为什么……”   金闿之浅浅地笑着,向她解释:   “本来这院子也是有名字的,后来我七岁那年,觉得那名字不好,就摘下了那块牌匾,可是之后一直想不出好的名字,于是就干脆挂一块无字牌匾,希望将来能有有缘之人,为它取名。”   冷月蓼听他说完,才默默点头轻道:   “原来是这样。”   “月蓼,现在,你可能为它取个名字?”   “我?”   金闿之忽然对她这样说,冷月蓼但觉太过突如其来,一时有些难以相信。可又想起他说的有缘之人方能取名,那么,自己不妨说一个,只为图个有趣,至于能不能用,便是后话了。   于是稍稍陷入思考,因在心远堂才呆了不到一会儿,此刻时间尚早,远处山上的云还未曾散去,青黛色的山头,云雾环绕,犹如水墨画中的笔调,不禁想起少游的那首词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到正合了此时的意境,顿时福至心灵,笑道:   “不如就叫抹云院。”   “抹云院。”他淡淡重复了一遍,问,“是出自秦观的《满庭芳》?”   冷月蓼笑着点头:“正是。”然后又问他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他说,“明天我就叫人来把字刻上,此后,这里也算是有名有主了。”   想法被认可,她自然是欢喜的,可是当听见他真的说要找人来把这名字刻上去,冷月蓼却有些心虚了。本来只当是小打小闹取名玩,谁知他居然真的会认可,这本不过是自己随口诌来的名字,哪里能登大雅之堂?   “还是不必了吧,这种名字,岂非让看到的人笑话?”   “这名字我看就很好,至情至性。何况不久之后你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主子取的名字,无论怎样都是好的。”他相当肯定地说,“至于旁人,又哪里有资格对我的人评头论足?”   冷月蓼无言地抬头望着他,见他此刻的样子和说出来的话,不由得想到,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君主,一定会是个昏君罢。   无奈,只能任由他去,但是一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就为一间院子取了个名字,到似乎真的,有一种做主母的感觉。    ☆、第十七章 她是谁      金闿之先与她在前厅坐了会儿,不多时,就有几个下人过来,见到他们后立即福了福身,随后便沉默而仅仅有条地各自忙去,亦对冷月蓼并无任何异样的关注。   过了会儿,才有一个年幼的小丫头端了茶过来,一对苏青料茶盏,描的是活灵活现的缠枝花叶。   金闿之示了示意,淡淡向她道:   “你尝尝这敬亭绿雪看。”   冷月蓼便端起茶杯,拿起茶盖先浮了浮表面的茶沫,只见茶形白毫似雪,果如绿荫雪花一般,一朵朵叶片宛如兰花,茶水青碧,已然和自己喝过的完全不同。然后细呷一口,便感觉茶香顺着唇齿,立即蔓延了整个口腔,香气鲜浓,直沁入心脾。   放下茶杯,也只有叹服的份。   她这才方知金闿之并不是清高难处,而是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之下,见过太多太好的东西,对于俗世中的俗物,味如嚼蜡,高下立见,早已入不了眼。   口中茶香尚未散去,忽听到金闿之对边上的小丫头低声说:   “去将西厢房打扫出来。”   “是。”   小丫头欠身后离去,冷月蓼此时才真的有了感觉,自己将会真的要住在这个庞大如宫宇的建筑当中。   可是,她却突然有些反悔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金闿之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会做出一些事后令她后悔的冲动决定,就好像答应他留在这里,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实在是太过草率了。   “等一下……”   冷月蓼一喊,那小丫头便当即停下,却也不问,只低头站在旁边等着。随后她看向金闿之,咬了咬唇,小声抱歉地道,“我觉得,我还是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   他问得平和,毫无怪罪之意。   垂着头,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反悔了,这样也太过任性,沉默半晌之后,也只能找了这样的一个借口:   “我还有工作。”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金闿之接下去是这样告诉她的:   “我会去和陈老师说。”   “不,不必。”自然是连忙阻止,如果由他去说,那自己在老师面前,岂不是愈发难做了。   沉吟良久,最终也还是只能实话告诉他:“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她顿了顿,小声继续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   “你是我带来的人,这样还不够吗?”他说得很认真,也带上了一点严肃,便显出了几分掩藏不住的君王之气。   “月蓼,既然已经答应过我的事情,我不希望你让我失望。”   她一默,知道这件事情自己终归是做得不够妥帖,不该出尔反尔,遂低下头,说得愈发小声:   “对不起。”   “不要总是向我道歉。”他一下子又立即变得有些柔和,像是安慰,语气缓和下去,相当耐心地告诉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和我是平等的,你心里顾虑什么,大可以告诉我,我都会帮你解决。”   她知道自己终归是推脱不了了,只能默许。可是关于他所说的平等,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恐怕还是太难了。   西厢房很快被安排了出来,还有两个丫头,也是分配给她的,和金闿之在前厅里吃过了午饭,她便跟着丫头去了厢房。   这里的下人都很安静,做起事情来却都相当细致周全,很快就帮她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从里到外,样样俱全,还询问她的意见喜好。冷月蓼此时心不在此,并没怎么看,就随便点了几件留下,丫头们便拿着不用的衣服出去,不再打扰她。   刚才说工作虽然是借口,可也是真话,她的确还有着本职的工作,即便几乎只是个摆设,并没有什么工作量,但是,也总不能擅自缺勤,总要和老师说一声。   做足了心理准备拨通电话,电话一通,立即开门见山地提出告假,以及请假的原因,她需要留在金闿之的家里,直到家庙祭祀完毕之后。   早就酝酿预习了无数遍的说辞,在讲完之后,换得了电话那头良久的沉默,她慢慢地就在这种沉默中开始心虚,猜想接下去,老师也许会再次对她失望,甚至也许会绝望。可是,令她最没有想到的,是老师竟然十分简单地告诉了她一个字:   “好。”   就这样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好字而已。   于是她的一切担忧,一切害怕,都瞬间消散了。只有淡淡的怀疑,似乎老师,已经因为自己的冥顽不灵,而彻底放弃自己了。   之后一番寒暄告别,挂下电话,她握着手机良久,坐在屋内的菱花鼓凳上,竟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似乎是伤怀,又似乎是自责,总之,共同酝酿出一种酸涩的情绪,让她望着墙上一副花鸟文人画,深深发起了呆。   在此之后,她再未走出过抹云院一步,几个年轻的小厮在那日之后果然前来取下牌匾,过了一日,方拿着刻好了字的牌匾重新挂上。   从此之后,此处就算是有了名字,她站在院中央望着那三个字以及边上的三个满文,复才想起那一天,金闿之说的是:   有名,有主。   如今名算是有了,那么主呢?   这里的女主人,真的会是自己吗?   一切都显得太过不真实,就好像这几天,白天时虽金闿之几乎时时刻刻在院中陪在她身边,尚还好,可当夜晚降临时,她睡在那一砖一瓦皆非凡品的房间里,望着窗棂透进的淡淡月光,甚至觉得就连月光,落在这个家族之中的,也和自己从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她于是开始失眠,于是在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在月光之中看到一些不真实的幻像。   就好像她刚进入这个地方时在黑暗中看到的那一幕一样。清装女子的背影,像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梳着华丽的旗头,背影萧索。   她也曾觉得此地灵气如此之重,或许能让自己在梦见些什么也未可知,可是一旦入睡,头脑却又是一片空白,还不如清醒时所看到的幻觉。   可是这一些,她都没有和金闿之说过。   算了一算,自己刚来的那一天正是农历五月初九,如今离五月十三已经没有几天了,这几天发现已经有许多族内之人纷纷回来,虽冷月蓼没有出过院子,自然皆未见过面,可也能够觉察出来,这座常年空虚的宫殿,终于也有了充满人气的时候。   五月十二,离祭祀典礼不过一日。   用过早饭,金闿之与她在厅内闲坐之时,忽然说道:   “族人已都来齐,过会儿,和我一起去前殿见见大家。”   她怔怔地放下正在喝的茶盏,见他表情轻松自若,仿佛根本没有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么重要,可是对自己来说,这将会是一件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木然地点了点头,正不知接下去该怎样面对,忽觉手上一暖,侧头,便看到是他将自己的手覆了上来。   触碰到她泛凉的手,他好语安慰:   “不用担心,一切有我。”过了一会儿,又告诉她,“这家里的所有人,你若愿意,便与他们寒暄几句,你若不愿意,便可不必理会他们。”   听到这样的话,冷月蓼亦不由得笑了出来,为派遣紧张,还故意同他开了个玩笑:   “包括你母亲?”   “包括我母亲。”   然而金闿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认真而肯定地这样告诉她,甚至脸上连些微的表情都没有。   不由得又笑起来,这些话,他可以当成戏语毫不顾忌地这样说,可是自己,却又怎么能真这样做?   前殿名为清华楼,当冷月蓼和金闿之来到清华楼时,族人已在里面静坐良久。   一见金闿之到,众人纷纷起身,就连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也在下人的搀扶下站起来迎接,更不必说其他人,男女皆低头静默,小孩子也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这一景象,看得冷月蓼相当之惊讶。   直到金闿之穿过两排朝他俯身的人,走到大厅最里处,站在空置的主位之前,朝众人做了个伸手的动作,平和说道:   “请坐。”   然后自己在主位上坐下,并朝冷月蓼示意,让她在自己边上的那另一个主位坐下,她即便再犹豫,也不能眼看着这么多人都站着,只能坐下。如此,所有人才敢重新坐下。   钮钴禄氏礼佛好静,基本不见人,今天也不露面,所以这金闿之身边的第二主位才轮到了自己,冷月蓼坐着,却也是如坐针毡。   大约有一刻钟,在座间几乎都是在和金闿之寒暄,他回答得都是毫无不妥,俨然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可是,冷月蓼坐在他的身边,看着那些族人无论表现得再如何亲近自然,和善微笑,都是带着一种谨慎对待之情,好像面对的并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高不可攀的君主。   直到茶至,这样诡异的气氛才被暂时打破,而她甚至能够察觉到下面的所有人,都似有若无地松了一口气。   周围重新安静得可听到呼吸声,而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竟突兀地响起一道稚嫩的嗓音,虽然不响,可是因为周围实在是太过安静,所以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在问身边的长辈:   “她是谁?”   一面问,一面偷偷地望向冷月蓼。   陌生的眼神,大约生活在这样的世家之中,平时也未怎么见过生人。所以忽然看到家里出现一张生面孔,还坐在那么高远的位置上,好奇也是正常的。 ☆、第十八章 家庙祭祀      边上的应该是他的父亲,听到自家孩子这样问,脸上的表情当即一变,眼神锐利地盯了自己孩子一眼,阻止了他接下去是否会说出一些更无法挽回的话来。   然后近乎慌张地站起来,朝金闿之远远低身抱歉:   “闿宏还小,无心之失,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四叔言重了,倒是我,没有提前告诉大家。”   金闿之神色浅淡,温文尔雅,与他四叔的紧张神情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随后抬眼望向那孩子,表情又变得和善了许多,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闿宏,这是月蓼姐姐。是由我带回家的。”   那孩子被父亲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正在心惊胆战,忽见金闿之这样温和,这才不再害怕,但也已谨慎了许多,极有礼教地站起来,朝着冷月蓼弯下腰,叫了一声:   “月蓼姐姐好。”   “你好。”   冷月蓼连忙也回应他,眼中含着笑意,相比于天真活泼的孩子,对于过分懂事的孩子,她似乎会格外喜欢与疼爱。   然而过了一会儿,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这样过去,良久之后她却仍见金闿宏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还在等些什么,甚至于在座所有人,都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要做些什么。冷月蓼先是不解,随后开始猜测,自己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妥,最后,只能求援似的看向金闿之。   他朝她比了个嘴型,正是坐的意思。   她方恍然大悟,连忙对依旧可怜站着的金闿宏抬手,说道:   “请坐。”   金闿宏才在父亲的默许眼神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至此,这场不大的风波才算真正过去。   然而冷月蓼却愈发对这个家族的规矩产生了一丝惶恐,这般严厉,就连原本应该最单纯的小孩子也深受毒害,自己如果真的要想融入进来,还不知要苦学多少东西,费多少工夫。何况就刚才这件事情,大概自己,已经在所有人心目中留下了不太懂事的印象了吧。   于是更加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行一个举动,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在这个家族里面,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几个字的含义。   还好这终归是一个人情淡薄的大家庭,不过应有的短暂礼貌的寒暄之后,众人之间就已经无话可说。金闿之亦早已习惯这样的所谓亲人相处,也知道再坐下去,不过是徒徒浪费大家的时间,他的表情平静而惯然:   “时候不早了,我与月蓼先走一步。各位叔伯远道而来,明日又是祭祀大典,还是早些回院中休息去吧。”   众人便纷纷站了起来,无比齐整的样子,朝着金闿之的方向,深深弯下身。   他侧头给了冷月蓼一个眼神,她当即心领神会,跟着金闿之一同站了起来。她已经有了经验,如果他们不先走,大概众人也是不敢走的。   “告辞。”   金闿之朝一屋族人们点头,随后就如来时一样,穿过一行永远朝自己低着头的亲人,携着冷月蓼的手,缓缓走出前厅。   直到走出清华楼良久,冷月蓼似乎还能感受到这个庞大的家族,众多的人口之中,蔓延着的冷漠疏远。也许是源自于一板一眼的各种规矩,也许是源自于世家族长制的绵延传统,总之,都使得这个高贵的家庭,不像一个家,而像是一个君臣分明的朝堂。   走在曲折绵长的廊下,庭院深深,超然出世。   冷月蓼抬头,轻轻问身边的人:   “大家,为什么对你这么……尊敬?”   明明上头还有长辈,却偏偏要把相当年轻的他视作一家之主,让长幼之序处在尊卑之序之下,究竟是源于什么?   他目视前方,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光亮,平声告诉她:   “不过是上一代的决定罢了。”   是不愿意告诉她,所以委婉地略过了吗?   垂下眸。   自然是不能再多问了,之后一路无声,就这样被他握着手,回到抹云院里,然后各自回房,再没什么交流。   有关于这个疑问,冷月蓼也想要放下,却一直放不下,犹豫了很久,却想到明天就是祭祀大典,不管自己再怎么疑惑,也得先等到大典结束之后再去探寻答案。   五月十三当天,从一大早整座府内就开始声响不断,原以为她和金闿之起得也算够早了,在来到宗祠后,才发现众人从里到外皆已按长幼顺序一点不差地站好,就等主祭前来。   而在进到此处的一路上,冷月蓼看到的除了数不尽的下人以外,还有数不尽的族中女眷,除了钮钴禄氏,就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见她的面,近百人将整座祠堂以及院中空地都塞得满满当当,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所见到的,不过是这个家族里的冰山一角,真正的人口之多,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也同时更加感叹,在这样一个人丁众多的巨大家族之中,偏偏是金闿之得到了当家者的身份,究竟是为什么?   走进院子,穿过重重叠叠的齐整人影,就当金闿之将要跨进宗祠时,却有一人伸手拦在了他们面前,在万籁寂静之中,忽的响起一道声音,沉稳高亢,无比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尤其是冷月蓼。   “一个没有家族身份的女人,怎能踏进家庙?”   她瞬间觉得浑身一冷,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了脚,除了刺骨的冰冷以外,更让她无法自处的,是那一刻的无地自容,最最狼狈的模样,就这样暴露在上百人面前。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中气十足,面容英伟,排在如此靠前的位置,地位自然也是不低,看着冷月蓼这样说她,让她顿时无脸见人。   只因他说得并没有错,自己的确是没有名分,就被金闿之肆意妄为拉入了宗祠,不要说在这样一个规矩严苛的大家族之中,即便是普通人家祭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只是自己总是没有来地顺从金闿之的话,也总是没由来地在他面前忘记很多规则,殊不知自己和他不一样,是没有任性胡来的资格的。   如果不是金闿之握着她的手,此刻的她几乎就快要站立不稳,或是当场落荒而逃。   四遭悠悠似有风响,一步之遥就是爱新觉罗氏祖先牌位,最中间的乃是同治帝画像,大约是因为这个家族最开始是由那个遗腹子传承而来,所以才将同治皇帝列位最尊。   这种难得一见的情况下,无人敢发一言,风声飒飒,香烟袅袅,当家者的权威,和百年来的规矩,已然陷入了一种僵局。   然而金闿之还是面不改色,只是牵着她的手缓缓转过身,朝向宗祠外众人。   淡淡的金色晨曦洒在他的脸上,无比庄重肃穆的气氛,他的目光坚定不移,有十足君王风范,一瞬间,让人几乎要误以为他就是背后画像上的同治帝转世。   不怒自威,金闿之甚至是相当和气地对着众人,缓缓地讲道:   “如果我说,月蓼是我的妻子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愕然的,尤其是冷月蓼,还有金闿之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   男子眼神相当锐利,不可置信地看着冷月蓼,又看向表情过于淡然的金闿之,重重皱着眉,几乎快要不顾尊卑,只想要好好教育一番自己的后辈:   “闿之,你怎么能这样胡来?这种事情当着祖先的面,岂是可以乱说的?”   金闿之的语气之中终于是透露出了一丝威严与严厉,就这样站在自己所有的族人面前,真正像一个当家做主的尊者一样,像爱新觉罗氏绵延百年的君王身份一样,是无论年纪的尊贵不可置疑,让人不得不低头臣服。   只是此刻,他用着这样的威信,不过是为了能够堂堂正正地牵着她的手,和她一同跪拜在宗祠之前。   他瞳色如点漆,内有深不见底的高贵,这样的男人,仿佛无论握着谁的手,谁就应该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尊贵的女人。   “今日就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要说,冷月蓼,她是我金闿之的妻子。”   阒无人声的庞大院落,却能够清晰看出每一个人的震愕,藏在此时或沉默或漠然的脸上,这些一个个都因顶着爱新觉罗这一姓氏而天生尊贵的人,却在此刻,因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后辈,而顿觉自身卑微,恍如臣子。   只见王者一样的年轻人,动作悠缓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红木盒,旁人或许因隔得远还未看清,冷月蓼却瞧得真切,这盒子她是认得的。   尊贵的手指启开盒子,取出里面一对绞丝镯,阳光之下,光泽温润,玉色洁白。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顿时微微响起一排倒抽凉气的声音,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极度了不得的事情,甚至比刚才祭祀活动的突然被打断,还要令他们觉得震惊千百倍。   而被数百双眼睛齐齐看着的人,仍旧风轻云淡的模样,正低头为眼前稍显僵硬的女子亲手戴上这对绞丝镯,目光柔和而耐心,好像此刻并不是处在如此一个低沉的气氛之下,而是风花雪月,只有他和心爱的女子。   片刻,金闿之为冷月蓼戴好镯子,才朝她微微一笑,有安抚之意。   然后望向身边中年男子:   “二叔,你还有任何疑义吗?”   再也没有人敢提出任何置疑了,他二叔虽然仍旧不服的模样,却也已说不出话来,更多的是被当众打脸的隐愤,也只能忿忿地让开一步,任由金闿之牵着冷月蓼走进宗祠。    ☆、第十九章 算是求婚      整间祠堂锦幔高挂,香烛辉煌,对着宗祠内数座牌位,尤其是正当中一副同治帝画像,他与她并排而站,手中拈香三拜,随后跪倒在脚下的素锦蒲团之上顿时,身后众人齐齐跪下,四周无一点人声,唯有金铃玉佩微微摇曳,衣袖摩挲,鞋履飒沓之响。   她和他对着爱新觉罗氏的先祖几番叩首,香雾缭绕间,冷月蓼恍然失神,自己此时所行所为,似乎是早已经不言而喻地接受了……他的,求婚?   而现在对着他家中宗祠里的祖先叩头,又似乎是一场决定性的仪式,她拜完他的祖先,此生就将永远是爱新觉罗氏家的人。   竟然,都是真的?   不由得又想到,金闿之之所以要挑这个日子让自己跟着他回家,难不成就是为了赶上这场家庙祭祀大典,然后,让自己骑虎难下,不得不接受?   不,不会的,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强迫别人,大约,只是凑巧碰上了吧。之所以要在祭祀前说出这种话,大约也只是因为他二叔的阻拦,让他心生薄怒,于是顺势讲出来罢了。   礼毕,众人忙一齐退出宗祠,一时间院中又充满了各式声音,但很快,又重新归于平静,下人们也已纷纷退出,宗祠内霎时只留下他们二人。   冷月蓼想要和金闿之说些什么,或是问些什么,刚要开口,却又发现想说想问的都太多了,竟不知一时从何说起,沉默之后,她才终于犹豫着问出口:   “你这么做……真的是认真的吗?”   他望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笑出来:   “你瞧这身后的牌位,我们对着爱新觉罗氏的列祖列宗都磕过了头,还能是假?”   “可是……”   她不敢去看那些牌位,那些被刻下的一个个名字,目睹了自己向他们拜叩,却不知能否察觉到自己拜叩心中的犹豫不诚。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你都没有问过我……”   “你不愿意?”   他说,语气里果然有了点严肃。   “不,不是……”   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之前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爱上过谁,所以不知道一段感情正确的发展顺序应该是怎么样,但至少总知道,不该是这么快的。又想他应该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她犹豫不决,或许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觉得这样不符合常理,但客观来说,除了发展得实在太快以外,其他的,其实都让她觉得很好。   他很好,是可托付终生之人,自己也很爱他,除了他以外,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都不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也罢,既然心之所向,就不要去顾虑那么多,就好像自己爱上他,以及金闿之本身,就已经是不能用普通的眼光来看待评价的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都还来不及做好准备,你就……”冷月蓼愈发小声地说道,“甚至我的父母都不知道。”   “月蓼。”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下意识地抬起头,只望见金闿之的眼中似有华丽情意,山色水光,皆不及他眼中半点光彩,而这样的光华之中,映着她的脸。   他声音浅淡,语气却似深沉,又仿佛带着些许时光的积淀。他说:   “可是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沉沉的声音,响在整间寂静的祠堂之中,伴随着似有若无的香雾,身后是爱新觉罗这一姓氏的列祖列宗。   就好像,已经等得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周而复始,近乎百年一般。   金闿之同她回了抹云院以后,只在厅里休息了一会儿,就立即又去了清华楼受族人行礼,并让她午饭不必等他,大约是要傍晚才能回来。   冷月蓼也没有回房,而是一人待在厅内,想着心里总还有些事情未弄明白,一直放不下,之前或许还有所顾忌而不曾多问,但如今他竟然已经在众人面前确定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关于他的有些事情,她也就有了资格去弄清楚。   泱泱大族,为何偏偏选择了他这样一个后辈作为当家人?为什么当其他族人面对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崇敬和惶恐,毫无一点亲人情分?   她必须要马上弄清楚。不能够再对一切一无所知。   可是偌大的家族之中,她却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又该怎么去解开疑惑?   来回走了好几圈,终于才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自己来的第一天,金闿之就告诉过她,这个家里面,如果碰到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去找那个人。   “小萍,你知道赵嬷在哪儿吗?”   她叫住正从厅外廊下走过的一道浅绿身影,那身影听见呼唤便立即快步走进前厅,来到她的身边,束手站着。   小萍是抹云院里的丫头之一,自己来后就被调来专门在身边服侍起居,小萍一名,不过是主子随口给取的名字。这也很正常,这些年华正茂的女孩子,总不能在这深宅大院里留一辈子,将来长大了总归都是要嫁出去的,所以不过是个暂用名罢了。   这个家里的规矩,有时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古典小说《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书里面讲的不过是个有品阶的官员的家族,而这里,才是真正的皇家风范。   除了没有了生杀大权,这个姓氏所拥有的其他一切,几乎都和百年前一样。   小萍低着头回话:   “大约是在夫人身边。”   冷月蓼心沉了一沉,原来赵嬷是钮钴禄氏身边侍候的人,怪不得金闿之对她如此亲近,可如果她是心远堂的人,自己去请她来,岂不是会惊动钮钴禄氏?   思索片刻,她方道:   “你去看看,如果赵嬷和夫人在一起,就别惊动了,如果没在一起,就请她过来一趟。”   “是。”   小萍马上答应下来,随后又低了低头,悄声离去。   对于主人的任何吩咐,这里的下人似乎都会毫无置疑地答应,虽然省去了许多麻烦,可是有时候,也会让主人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对是错,长此以往,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分不清很多东西,所以,这些规矩究竟是好是坏,也无人知晓。   打发小萍去请赵嬷之后,冷月蓼更是坐立不安地在厅里来来回回,眼望着天上的云散了又合,合了又散,终于,等来了不远处小萍不高不低的一道声音:   “冷小姐,赵嬷来了。”   她立即从厅里走出去,迎到赵嬷身边,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   “赵嬷好,辛苦您了。”   “冷小姐哪里的话,我可担当不起。”   赵嬷不敢让她搀,一路低着头和冷月蓼走到厅里,就连叫她坐,也是再四推辞,最后实在推脱不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末尾的椅子上。   两人之间几乎隔了快近十米的距离,冷月蓼有些无奈,但也只能如此,一番寒暄与上茶以后,她也将自己要问的话问出了口:   “您可知道,闿之到底是凭着什么,居然会有在这个家如此的地位?”   赵嬷听闻此言,顿时浑身一僵。   而她这么一僵,冷月蓼也不由得把心提了起来,该不会也不愿意告诉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居然会让金闿之和赵嬷都对这件事情视作禁忌?   但是,在赵嬷僵了半晌以后,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似乎并没有打算瞒她。   她望着极度渴望知道原因的冷月蓼,缓缓讲道:   “听说方才在祠堂前,大少爷竟对二爷说出了那种话,又把那对镯子都送给了您,看来您的身份已经是定了,那我,也不再瞒您了。”   听赵嬷这样说,冷月蓼首先是忍不住有些惊讶的,就连所谓不理世事的心远堂,消息竟也如此灵通,这才过了多久,宗祠前发生的事情心远堂就已知道。   在这样一个家庭之中,好像什么事情都是瞒不住的,看似无声而安静,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所以身在这样一个家庭,又怎么做得到真正的遗世独立呢?钮钴禄氏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像是看到了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讶情绪,赵嬷却也置若罔闻,自若地讲起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大少爷七岁那年,也是五月十三,因年纪尚小还不能进宗祠祭拜,只能跟着长辈站在家庙前。就当太老爷刚要拈香祭拜之时,忽然当着所有叔伯的面,说出了一句话,他说‘梁上有匣。’此话一出,无人相信,只有当时举着香主祭的太老爷,也就是他爷爷,沉吟半晌,后道‘此子可为主。’原来家庙梁上有匣,是一个只有历代当家者才知道的家族秘密,可是大少爷,小小年纪,从未进过家庙,竟然也会先知。之后太老爷命人上梁取匣,竟果真如大少爷所说,梁上有一木匣,匣中还有一封黄底书信,是当年同治帝驾崩前留给阿鲁特皇后的一句话,之后皇后将其藏在那遗腹子的襁褓之中,带出宫来,历经百年,直到那一日才重见天日。写的正是:六世晜孙,朕之亲临。自此之后,闿之年纪虽小,却已毋庸置疑地成为下一任当家者,且是自古以来,有同治帝金口玉言,地位最高的当家者。太老爷死后,就连大老爷的地位也不及他。” ☆、第二十章 玉泉      就因为这样一句话,“梁上有匣”,所以年仅七岁的金闿之,就成了这个偌大的家族之中身份最高贵的人。   听上去太过不可思议,就像是戏说,曾经贵为天下之主的爱新觉罗氏,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孩童的一句话,决定下了将来会主管这个姓氏的当家者,似乎有些儿戏。   但是仔细想来,又或许是再合理不过,神明之意,宗祖之命,即便当时的他还只是个身体孱弱的七岁孩童,所有人也都得听从,这便是王命。何况自古以来,每个朝代都有儿皇帝出现,先例数不胜数,的确算不得奇怪。   只不过同治皇帝所留下来的书信上的那八个字:六世晜孙,朕之亲临。倒是给这桩故事添上了几分奇幻色彩。   什么意思?是说金闿之,是同治帝的转世?   未免也太让人不能相信了。   大约摸只是这故事流传了二十年,口口相传,于是被增添上了许多戏说成分罢了。这种转世之说,心中有些直觉尚可,要是真的如此真实地发生,倒反而让她不能相信了。   赵嬷将金闿之如何成为爱新觉罗氏当中最尊贵之人的原因告诉了冷月蓼,随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然后又缓缓而平淡地说道:   “冷小姐,夫人叫您过几天有空,就去心远堂一趟。”   她蓦一抬头,看到的是赵嬷平静如水的表情,一如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个人的表情。   可是她却无法平静,还没有从上一个故事当中回转神来,就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难免愣住。   片刻之后,方在心中尽力组织好了语言,问道:   “夫人怎么知道……我请您来的事情?”   她明明和小萍说好,不让她惊动钮钴禄氏的。如此一来,就显得事情很不单纯了。   赵嬷微微笑了笑,露出一丝温和:   “当时我正在和夫人说话呢,远远地就看到小萍那丫头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还是夫人让我过去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原来如此,倒不是小萍不称职,而是钮钴禄氏,太有生活于这样一个家族之中而养成的敏锐目光。   在赵嬷温和的目光之中,冷月蓼倒是也慢慢地同时想到,赵嬷之所以愿意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自己听,恐怕也是受了钮钴禄氏的允许,否则,又怎敢把主人的事情随意告知别人。   一切都早就在钮钴禄氏的安排之中,那个看似平和守拙,实际极度聪明的女人。   那就是金闿之的母亲。   不过也是,不管换做任何一个女人,生活在这样大,这样特殊的一个家庭之中,丈夫早逝,唯一的儿子七岁时就被视作家族的主人,孤儿寡母,成了众矢之的,被几百双眼睛日夜盯着,不管原来是再单纯善良的女人,也会不得不学会一种自处的方式,至少要能够保护自己和年幼的儿子的安全。   怪不得,那一日她会说,礼佛,是为了求得自己心安。   大约在那二十年之中,她曾经为了自保,而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吧。   冷月蓼只是忽的有些同情,这世上总是有些事情,是人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不管身份有多高。   她垂了垂眸,复又抬起来,眼角已经含上淡淡的笑意。   “是,我知道了。”   祭祖之后,爱新觉罗氏的族人们还需在家里住上几天,这是整一年之中,这偌大的家族,数百有着血缘关系却又相当陌生的亲,人唯一会团聚的日子,却并没有丝毫团聚的气氛,更多的只是碍于祖制,而不得不留在这里。   似乎即便是族人,也都不喜欢这里。哪怕再金碧辉煌,宛若当年圆明园,也总是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无法喜欢亲近的冰冷感。   冷月蓼安分守己地待在抹云院里,未出门一步,不仅是因为想到金闿之对她说过的话:这家里的所有人,若愿意便与他们寒暄几句,若不愿意便可不必理会。况且她本就不想去主动接触旁人,只是无奈,人家找上门来,她却不能真的不予理会。   金闿之与她坐在前厅主位,静静等着客人进来。   仪门打开,院子里的下人领进来一个穿戴高雅的妇人,织锦旗袍,高高发髻,手上一串南红荔枝冻的手串,穿着中跟的高跟鞋,踩在石头砌成的路上,有节奏地响着。   所谓气质,果然是种不言而喻、深入骨髓的东西,冷月蓼想,这个妇人,包括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一种十分特殊的气质,有些疏离,有些清冷,有些漠然,尤其是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高高在上的眼神,能够让见者从这种眼神的最深处,探究出一丝微弱的当年主宰天下的姓氏的风骨。   妇人走进厅内,金闿之方坐着唤了她一声:   “二婶。”   是他的二婶,也就是说,是那一日在祠堂前,拦下自己的他的二叔的妻子。   今日她来,可是受了金闿之二叔的嘱咐?要做些什么?   妇人微微朝金闿之福了福身,却看得出,只是碍于尊卑,并非真心实意,倒是像极了她丈夫的性子。   金闿之伸手示意,妇人便坐到了下首的位置上,一举一动,很是优雅。然后看向金闿之,轻描淡写道:   “我有些话需要和你单独说。”   话外之音,已然不言而喻,冷月蓼要是还听不懂,就实在是太不接翎子了。   笑了笑,她凑近离自己隔了一方小桌,约有数尺的金闿之,小声说道:   “我去倒茶。”   他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细细的笑意,并无任何委屈与羞恼,这才放心允许:   “去吧。”   冷月蓼于是离开前厅,叫上旁边一个丫头一同去倒茶,走过妇人身边时,似有若无地察觉到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些许打量的意思,倒不是怀有恶意,只是那种眼神,太像是在看一样可作为比较的东西,而非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本来能够抽身出来,她倒是乐得清静,也是真心想好好泡上一杯茶,无奈丫头哪里敢让她这么做,刚看见冷月蓼打开了茶柜,就已经诚惶诚恐地拦了下来,甚至带上了点恳求的意味,让她在边上坐着就好,切不可再亲自动手。   冷月蓼无奈,又不想让这女孩子难做,只好在边上袖手旁观,看着她熟稔地完成一系列泡茶工序,备器、择水、候汤、泡茶、斟茶。在这个家族之中,就连一个普通的小丫头,也能对繁复的茶艺程序做得一丝不苟。   闻到茶香,清香四溢,馨沁肺腑,冷月蓼不由得猜道:   “是华顶云雾?”   正将茶杯放上托盘的女孩子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半晌,钦佩道:   “您真厉害,竟然能闻得出来,这正是华顶云雾茶。”   可是除了茶叶本身的香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包括之前所尝的敬亭绿雪,甚至在这里喝到的所有茶,似乎都带着这股与众不同的清香。   那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   冷月蓼心头一动,似想到了什么,脱口问道:   “你是用什么水泡的茶?”   “玉泉水。”女孩子端着托盘正要去送茶,大概是因为冷月蓼和这个家里所有人都不同的性子,让她也放下了一些主仆观念,与她多说了几句,“就是颐和园西面,玉泉山南麓,当年乾隆帝钦定为‘天下第一泉’。”   原来是玉泉之水,一向只有耳闻,却没想到在这里,泡茶所用的皆是当年的天下第一泉水。她不知自己在这个家族里还会遇到怎样的震撼,只明白她现在所知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有很多东西,都藏在细枝末节之中,如果不去发掘,也许一辈子老死在此,都不会知道。   跟着小丫头一同送茶到前厅,她原本以为自己离开了那么久,金闿之二婶和他要说的话应该也已经说完,可是没有料到的是,她刚要从后面绕到厅内,只差一步,就正好听见了她二婶的声音:   “她可是八旗之内?”   “不是。”   声音生硬了一分:“她可是满族人?”   依旧淡漠的语气:“是汉人。”   “你怎么能够……”声音愈发提高,却依旧优雅,顿了顿,也注意到失态,方低了一点下来,“把那对镯子给了一个汉族女子?”   “其实我早就已经把那对镯子送给了她,只是她又退还给了我。”话里有淡淡的笑意,“多亏二叔,才让月蓼心甘情愿地接受。”   他二婶不再说话,大概是被彻底震惊到,站在厅后的冷月蓼也被震住,半天,僵硬地抬起自己的手腕,看着腕上这对精巧细腻的绞丝镯。   它背后,究竟还代表着什么意义?   能够让那一天在宗祠前见到它的所有人目瞪口呆,能够让他的二叔在见到他为自己戴上它之后顿时无话可说,还能够让他二婶失去仪态,声声质问。   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冷小姐……”   身边的小丫头端着茶盘,见她因听到本不该听到的话而愣住的样子,不由得担心,这个家里面,有太多人因为听到各种不该听的秘密而变了性子,可是这个女子,天性纯良,极为难得,如果因此也变了,不免太过可惜。 ☆、第二十一章 大看琼花      听到叫自己,冷月蓼才回了神,可是显然,厅里的人也听到了,齐齐往后看去。   小丫头低头捏着手里的茶盘,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而冷月蓼则是一脸被抓住了正在偷听的尴尬,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要打个三人皆心知肚明的马虎眼:   “我刚过来。”   意思是说,她才刚刚走过来,对于他们口中对自己的议论,一概没有听到。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知道有些事情是看破不说破,自然顺此台阶而下,他二婶远远瞧了她一眼,似乎也有一点对此行为的赞赏之意。   冷月蓼将丫头手中的茶盘接过来,示意她退下,然后笑盈盈地将茶送到二婶手边的小桌上,除了一丝不苟的客气,毫无其他情绪:   “您请喝茶。”   水葱似的手指,晚上一串南红荔枝冻,美丽地不似凡人,任是许多妙龄女子都比不上的雪肤,何况指尖的仪态,一举一动,都犹如仙人。   “多谢。”   这句感谢,想必也算是对于她的明白事理,所给予的感谢吧。   上好的华顶云雾,不过只呷了一口,就轻轻将茶放回到了桌上,脸上是见惯了的平静,随后唇角似优雅地勾了一勾:   “我的话也说完了,就回去了。”   “二婶慢走。”   金闿之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不悲不喜地说。   除了客气,还是客气。   这个家族之间的亲人啊。   眼看着他二婶走远,冷月蓼又在原地站了大约有一刻钟,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大概是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自己不是八旗之内,更不是满族人,而是个汉人。   只是个汉人。   所以,配不上他家吗?   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越传越近,皮鞋落在石地上,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也知道是他,却并不回头。   不想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语音淡淡地说:   “你家的规矩,实在是严苛。”   心里却实在有些不舒服,等级制度,原本以为新中国成立以后早就已经破除了。   可是在这个遗世独立的大家庭里,还是将等级身份看得这么重要,一定要八旗之内的满族人才能配得上这个家族的姓氏,难道是还想要守护住最后一丝爱新觉罗氏的……龙脉吗?   暗觉好笑,却是个苦笑。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身上有微淡的中药香气,波澜不惊的语调,随风而来:   “那些规矩,他们都必须要守,可是你,便可不必。”   因为他是最大的当家者,所以无论说什么,族人们都要听从吗?即便是打破这个姓氏百年来流传的规矩?   低着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没想到金闿之也会为了安慰自己,而编出如此低级的谎言。   怎么可能呢,支撑着一个家族绵延百年的规矩,就算是当家者,就算是有着同治帝金口玉言的无上尊贵,也是无法破除的,这一点,他岂会不知道。   只是还是不愿说破,且让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丝美好的幻想。不管今后会怎样,他们两人的隔阂是天生注定也好,总之现在,他们还在一起,所以要好好珍惜。   回想起赵嬷的话,冷月蓼也不敢轻视,挑了个天气不错的日子,趁这几天金闿之还需要陪各位家人,抽空来到心远堂。   走进内室的时候,钮钴禄氏依旧正站在佛像前。   香雾缭绕,菩萨慈悲的脸,供奉着的各式祭品,有庙宇的气息。   竟让她不由得回想起一些事情来。   见钮钴禄氏良久没有开口的意向,她朝她又走近了一些。   望着香雾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菩萨的脸,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相当大胆地开口,念了一句:   “或值怨贼绕,各值刀加害,念彼观音力,咸即起慈心。”   佛龛之上,供奉着的是观音,却不是世间常见的杨柳观音化身,而是三十三应化身之一的多罗观音,合掌持青莲花之中年女像,罗为眼瞳之意,象征观音菩萨能够关照世间一切,无所不察,知晓世间的一切善恶,相比于杨柳观音化身的慈悲,只要众生诚心改过就会原谅与仁爱,多罗观音更加善恶分明,对众生惩恶扬善。   对于她的突然开口打扰,钮钴禄氏倒并没有什么不满之意,反而放开手中合掌的动作,转过了身。   问她:“你也懂些佛经?”   冷月蓼连忙诚实回答:“听庙里的师父说过一些。”   她就读的大学离普陀山很近,大一的时候曾经和同学一起去山上玩,之后又自己去过几趟,后来,就和庙里的师父熟了。   说起来还是一段姑且称之为奇遇吧,记得她第一次和同学去普陀山的普济寺的时候,正好赶巧,曾经一起在寺里抽过一次签,她抽到一支上签,上面的签文是:   大看琼花。   和尚为她解签,说是:出入营谋大吉昌,似玉无瑕石里藏。若得贵人来指引,斯时得宝喜风光。   此卦石藏珍宝之象,凡事称心大吉也。   原本只是为了好玩,抽到上签虽觉得高兴,但也没当一回事,不过是说说罢了。   可是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在寺里拜佛的时候,总有一个老和尚跟着自己,本来不想当回事的,却发现对方已经跟了一路,这才无奈地问了那老和尚,是否有什么事。   老和尚对她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先是对于一路跟随打扰表示歉意,然后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见她面相尊贵,恐前世是大富大贵之人。   冷月蓼当时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前世如何,与她今生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这老和尚的说辞,太无法让人信服了。   可佛门之地,她总不好不理对方,只能十分委婉地应和了几声,就想快点和同学离开。谁曾想,那老和尚却相当热情和固执,硬要邀她留下来探讨佛法与前世今生。   无法,盛情难却,同学们还想再看看别的地方,也只能笑着把她一个人留了下来,说等他们下山时再带走她,于是她就被留在普济寺里,听这老和尚讲了许许多多云里雾里的话。   但意外的是,原本的确是想着熬过去等同学回来就好了,却没料越听下去反而越清醒,一向不曾沾过的佛法,她也能听懂了几分,而老和尚所说的前世今生之缘,也正好和自己二十年来的梦境合上了。   直到同学们回来,她甚至都有些了忘归之感。   之后她就经常去普陀山找那位师父,渐渐学习一些佛法,更主要的是听他讲前世今生,同学们都说她大约是魔怔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   富贵皆由命,前世各修因。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禄深。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事果,今生作者是。   老和尚告诉了她很多东西,只是关于梦里的那两个人和自己的关系,他一直没有告诉自己,只让自己去探索。   关于多罗观音这一化身的解释,也是正好听他讲到过,毕竟普陀山乃观音菩萨道场,所以,也算是一种巧合吧。   钮钴禄氏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邀她一同坐下,接着问她道:   “之前赵嬷,都对你说了什么?”   看来赵嬷果然是授了钮钴禄氏的命,所以才敢将金闿之的事情告诉自己。   但是看钮钴禄氏如今在自己面前提起这桩事情,如此淡然随意的表情,自己却也不能有什么震惊的反应。   只能如实回答:“只告诉了我闿之是为何在家中有如此地位的。”   钮钴禄氏又微微点了点头,这正是她让赵嬷可以告诉冷月蓼的全部信息。接下去的,便由她亲自告知。   这女子长得并不坏,细看来眉眼里也颇有几分风姿,只是表情总是太淡,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虽然在这个家族里,少年老成是一种常态,但是对于要陪伴闿之一生的人,她作为母亲,还是希望能够是个有些生动鲜活的女子,毕竟那孩子,已经有着太过心如止水的性格了。   “其实闿之七岁之前,还有个小名,叫做长生。”钮钴禄氏默默讲起来,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冷月蓼望着她,认真听着。   只是七岁,为什么又是七岁的时候呢?   “闿之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七岁之前,他一直是叫长生,后来他长到七岁,因缘巧合成了下一代当家者,忽然整个人都像是变了,像是成为了一个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他告诉我,他此身非本身,不该有别的名字,只有之这一字,毫无含义,又有万千含义,方可为名。”   此身非本身。   又是什么意思?   冷月蓼发现自己似乎更加看不懂他,才七岁的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当他七岁的时候,自己……正是自己出生的那一年。   这也是个相当巧合的地方。   “这些,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既然明知爱新觉罗氏有那样的规矩,自己注定配不上金闿之,钮钴禄氏又为什么还要告诉她这么多东西?   就不怕自己离开这里以后,对外说出有关于这个姓氏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日月之辉      但钮钴禄氏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的眼神,像是菩萨看向众人,一视同仁。   那一日当她站在菩萨面前,下人前来传话,说闿之在列祖列宗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还将那对绞丝镯送给了她,自己就已经明白了。   他已经认定了这个女子,而他的决定,任是谁,都无法改变。   他是她的儿子,可有时候,他更像是一个谁都不敢反对的王者,就像爱新觉罗家百年前,那些一代代坐在天下最高位上的帝王一样。有时候就连她也不得不相信,或许二十年前的那个听似传奇的八字御笔,是千真万确的。   六世晜孙,朕之亲临。   深深庭院,年少时她也与许多人阴谋诡谲,犯下过错,也许这就是菩萨的惩罚,让她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   于是他成为全家族默认的下一代当家者的那一年,自己就开始信佛。   闿之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孩子,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借她的身体出生,为的是传承爱新觉罗氏百年前的尊贵骄傲。以前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当如今,这个女子忽然出现的时候,她又对这个想法开始有了怀疑。或许也不是为了那份尊贵与骄傲,而是,只是为了有一天,当这个女子来到的时候,他可以蔑视一切传统,只为和她能够无比荣耀地站在一起。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藐视,不是帝王,又有何人?   “你迟早是要知道的。”   钮钴禄氏隔了良久,才这样告诉她。   似乎是,也已经默许了她。   可是,明明还有家族百年的规矩不是吗?   冷月蓼开始不太明白,事实上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她都看不明白。但是,又什么都不能去弄清楚,在这个家里,即便自以为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许,也只是别人故意让她知道的。   而最最隐秘的,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东西,就藏在这座夏宫的最底层,又也许是藏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角落落,渗透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却又触摸不着,她终究,弄不明白。   不过也没关系,还有金闿之,她相信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纵使前路渺茫坎坷,她也相信,只是牵着他的手,就可以披荆斩棘地走下去。   是的,她没有条件地,相信他。   谈话时间大约有半个小时,话却只是讲了几句而已,最后钮钴禄氏露出疲倦之意,朝她摆了摆手,手中一直握着的血红玛瑙十八子念珠色泽鲜润厚重,充满端正而神秘的佛意。   “回去吧,闿之大约也快回来了。”   连自己是趁金闿之出院子陪客人,抽空来这里的事情都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早就被看得无所遁形,可是反之对于他们,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还真是有些不公平啊。   “是,那我就先回去了。”   站起来,朝钮钴禄氏低了低头,也算是慢慢地学着这里的规矩,然后转身,一步步小声走出了屋子。   待冷月蓼离去,不知从心远堂何处过来的赵嬷后脚便走进了屋子,就像是在不远处一直看着她走远的一般。   进了香雾环绕的房间,钮钴禄氏还坐在椅子上,闭目念经,一颗颗转着手中的红玛瑙佛珠。   却像是有预感一样,闭着眼睛缓缓道:   “你来了?”   赵嬷冲她低着头,即便对方看不到,也不敢有一丝的懈怠,生活在这里久了的人,似乎就算是睡梦中,也有超乎凡人的敏感,切不能放松。   “夫人。”赵嬷恭敬地低着头,“您将一切都告诉冷小姐了?”   “是。”   一颗颗转着的佛珠忽然停在手上,坐在椅子上钮钴禄氏睁开了眼睛,睁眼的一瞬,还带有二十年来伴随她的几乎已成为习惯的敏锐光芒,随后,才慢慢地散开,笼上一层香雾般的雾霭。   “闿之认准的,又有谁能反对呢?”   一旦被大少爷所认准的,不管是事或是人,的确,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再反对。   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名唤长生的羸弱孩子,二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了。他是金闿之,族人忌怕,就连父母也不敢视之为子的金闿之,平淡不惊的高贵外表之下,代表的是整个爱新觉罗氏百年的秘密。   他说的话,是天命定之,不得违抗。   就算是他要决定天下兴亡,整个家族也会动用一切力量去帮他做到,何况现在,他只是想要一个女子罢了。   可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女子,又为什么要动用如此权威?   在这个家族中服侍了几代人,看了太多的世事变迁,犹如一个个玄幻的故事,不可思议,又真实发生,到如今,她唯一看不透的人,大约也只有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但是……”赵嬷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那一位又要怎么办呢?”   “那一位。”钮钴禄氏当然太清楚那一位是谁,却想也没有想,只淡漠说道:“自然也不能违抗。有些人,总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萤烛之火,岂能与日月争辉,实在愚不可及。”   萤烛之火,与日月争辉的结果,自然是粉身碎骨。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以为日月不争,便敢蠢蠢欲动,殊不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肉眼看不到的,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不再说话,眼看钮钴禄氏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玛瑙念珠再次一颗颗转动起来,赵嬷福了福身,才又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既然见钮钴禄氏有默许之意,冷月蓼倒是有了几分侥幸之心,也许时代毕竟是不同了,爱新觉罗氏不许满族外人通婚的传统,也是会变的吧。   不过没关系,就算不变,她和金闿之之间,她也已经早就认定了,只要他不松手,自己就绝对不会先放弃。   就像自己一开始就认准的那样,要么不开始,一旦开始,就永不停下。   这是她的倔强,亦是她的尊严。   又几日之后,因祭祖而回来的族人们纷纷开始离开家里,金闿之也早将各家亲眷们一一陪过,又开始天天待在抹云院内,只陪着她。   抹云院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后院,比不上家里刚进来时的那个巨大华美的林园,却也相当雅致清新。   长夏天气方热,只有傍晚时分阳光才不那么强烈,既懒得出门,去院中乘凉倒是个相当好的去处。   也知道了她的习惯,丫头们最早已在后院里摆上了乘凉的枕榻,这几日金闿之也得了空,竟也叫人安了个竹榻,同她一起在后院里乘凉。   在这一方天地之内,他们可以不去想以后,不去想从前,不去考虑抹云院之外的事物与人,只有当下光景,只有眼前之人,倒也俨然成了个可用于避世的小桃源。   榻边的一方石桌上,丫头们置着一只水晶盘,里头置了一些拿井水凉镇过的荔枝樱桃一类当季水果,免去暑热,又不似冰箱里拿出来的伤人脾胃。   金闿之却从来不吃,倒是自己,有时看着水晶盘里鲜嫩欲滴,看得馋了,会忍不住拿几颗来解馋。   井水冰过的水果,到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小时候放暑假,她还常常能够在乡下外婆家吃到井水冰镇的西瓜,只是后来慢慢大了,外婆家去得少了,听说那口井也早就被填平了。   一切都在往前走,纵使人心再希望时间能够停留下来,也无法阻止。   最好的时光,永远都是从前的时光。   说起来,她离开家也已经那么久了,从大四实习期开始,离开学校,就已经有半年,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虽然也不常常回家,可是至少知道家就在很近的地方,想回去就能回去,但是现在,一南一北,想回趟家都成了件难事。   她一向也不是个恋家的人,何况因为那个梦,她不被周围的人认同,没有朋友,对各种情感一向都看得很淡,爸妈常常说她,冷心冷性,可是现在,倒还真是头一回有了点想家的感觉。   大概谁都会想家吧,只是这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感觉,不离家久,不会体现出来。   手中捏着一枚剥了一半的荔枝,脑子里却一幅幅浮现出小时候的生活场景。天生带来的怪梦,镇上的小朋友都说她是怪人,不愿意和她玩,就连大人们,甚至是很多亲人都不喜欢她,她只能一个人看书。   从《红楼梦》到《周易》,从《山海经》到《楚辞》,所有人都觉得很枯燥的古书,她却一遍遍看得起劲。   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就连当时那种寂寞也是好的,至少她还能感受到那座小镇的温柔,纵使人们不理解,可是她的那座小镇,一直都温柔地包容着她,春天的辛夷,夏天的南风,秋天的梧桐,冬天的薄雪,只有越安静,才能体会到小镇四季的美丽。   “在想什么?”   清淡的嗓音,伴着院里若有若无的小风,远处飘飘袅袅的芙蕖香,落入她的耳中,像带着无边的温柔。   察觉到自己的走神,显然是瞒不过他的。笑了一笑,侧头相望,是他黑如深夜的眼眸,里面却带有星光,明亮,安静。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恍然有被守护的错觉。   “我在想,今夜星光真美。”她眉眼弯弯,“我家乡这个季节的星光也很美,你想同我去看看吗?”   他总是能够给她一种被当成孩子保护着的感觉,所以,慢慢地自己也就开始有了孩子般的骄纵。   不管是否纡尊降贵,她只是想和他回家,回自己的家乡,让他看一看,自己长大的地方,那座小镇,曾经像他一样,守护过自己。   金闿之看着她,没有说话,表情微淡,眼眸沉沉。   冷月蓼心一动,有些落寞,大抵是,拒绝了?   足有半天,远处好似有蝉声,将夜显得更静,而他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夜中响起,只不过一个字节,却足以让她欣喜不已。   “好。”    ☆、第二十三章 周南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风景,和小时候几乎都没什么两样。   冷月蓼看着一路走来的这些景物,才终于有了她已经再次回到家乡的真实感觉,也稍稍地忘记了一些和金闿之头一回坐私人飞机的陌生感。   一切都是与外界完全隔开的空间,拥有自成一体的世界,这是爱新觉罗氏迄今依旧存在的皇室专属,金闿之早就已经习惯,但是对自己而言,或许以后也会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可是至少现在,她还没有习惯。   可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回到家乡了,就像飞鸟回到巢穴,顿时就有了无可言喻的安全感,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真实了几分。   不似在外面时或礼貌,或配合,或无措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喜悦的笑容。   而且,更令她高兴的,是这一次,她可以拉着爱人的手,穿梭在家乡的街巷,不再是孤独一人享受小镇的风景,而是两个人一起。   她甚至头一回可以用一种骄傲的表情面对金闿之。   来一趟人间,应该看看太阳,和心爱的人,手牵手,走在街上。   所以,她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在离家只有一条街道之时,他们,却迎面遇上了一个人。   熟人。   男子身高很高,与她身边的人不相上下,唇角总是上扬着,尤其是看到她的时候,顿时露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这一点则和金闿之大大不一样。   男子朝她,不,是朝他们走过来。   暖融融的笑意,和煦的目光,她却被他看得蓦然心底一沉。   周南,他怎么也回来了?   冷月蓼下意识望了望金闿之的脸色,竟然有一点被做了什么错事被戳破的害怕感觉,然而却发现他的脸色还是很淡定。只是明亮的眼睛里,笼上了一层薄雾,令人看不清内里真实情绪的薄雾。   就在周南即将要开口的那一瞬,忽然之间,她抢先一步,站到两人中间,然后尽力露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笑容,介绍起来:   “这是周南,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接着看向面目含笑的男子,“周南,这是金闿之,是我……男朋友。”   果然,笑容在听到她说出男朋友那三个字的时候,瞬间僵了一僵,但还是挂在脸上,她知道这是周南面对她时一贯的温柔,而她现在,却不得不去伤害这种温柔。   比起当断不断,自己的这种方式也许太冷酷了一些,可是,却是最干净利落的,不会让周南继续存在什么想法,也不会让金闿之有什么误会。   “你好。”   金闿之已经朝周南伸出手去,目光深邃沉静,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她几乎是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切,明明已经是太阳快要落山,暑气消散的傍晚,她却觉得手掌冒汗,甚至连鬓角也快流下汗来。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终于,周南也伸出了手,两个男人握了手,一个笑着,一个看不透情绪,冷月蓼却至少能够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两个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她不奢望自己的拙劣想法能够瞒过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明白自己,保持住表面上的客气。   不负她的苦心,两人也的确客气而礼貌,互相握完手,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正是她所希望的那样,只需要打个照面的交情。   放下了心,她才能够比较自然地和一起长大的好友开始一场重逢的交谈,她笑盈盈地问周南: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天前,你呢?”他也问她。   “刚刚回来。”   话题有点进行不下去。   果然,周南见到自己回来,却带着男朋友,即便表面不露,心里也一定不舒服,原本他们之间近二十年的交情默契,也像是一下子淡了。   她微垂着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或是应该告辞分别。   “这次回来和叔叔阿姨事先说过没有?”   他忽然问她,也算是打破了僵局,冷月蓼抬头,回答道:   “没有。”   没有说过,因为她也知道,在父母心里面,早已经认定了周南,其实所有和她家走得近些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也早就认为自己和周南肯定是将来要结婚的,甚至有时候,就连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合适不过。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遇到金闿之,才明白真正的爱情,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一见钟情,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那你现在回去,他们一定会很开心。”   周南笑着对她讲,像是一点失望与难过都没有,却反而让她愈发内疚。   自己终究是伤害了他。虽然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承诺,可是这么多年的感情,既是友情,也是亲情,她却这样先一步背叛了,不顾他在周边的亲人朋友面前会有多么难以解释。   “应该会吧。”只能垂下眼,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却更像是一种愧疚。他们之间这样陌生的相处气氛,到底还是让她难以接受,半晌,抬起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家了。”   “好,再见。”   “再见。”   于是他就这样朝自己挥了挥手,面带笑容地离去,直到身影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没入归家的人群,她才愣愣的放下自己告别的手臂。   接着回过神,想要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和金闿之继续回家。   他们走在一条回家必经的河水边,有的地方建着通往河岸的石梯,是多年前家家妇人用以洗衣洗菜的通道,到了现在,却早已无人再用,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她只能去看河边垂着的早已开过的迎春花枝,心里总是淡淡的说不出的滋味。   她似乎是已经失去了一个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刚刚那个人,他喜欢你。”   伴着风吹过湖面极轻的声响,冷月蓼恍然听见走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这样说。   先是怔了怔,随后反倒安下了心,她本来就没想过能够瞒过他,他先开口,倒是省得自己酝酿如何开头,也好。   “是啊。”她坦然承认。   其实在很久之前,甚至是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身边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不约而同对她说:周南喜欢你。   她先是不信,反问他们为什么,那些早熟的同学就告诉她:你看他的眼神,一个男孩子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子,看她的眼神就会和别人不同,周南看你的眼神,几乎就差当场表白了。   然后她就下意识开始观察,开头几次还是觉得没什么两样,可到了后来,倒是似乎真的看出些不同来了,周南虽然对谁都很好,但是对自己,的确是不同的。比如说,如果别的女孩子没带伞,他会把自己的伞借给她,然后自己淋雨回家,可要是自己没带伞,他会撑着伞送自己回家,最后往往就会看到他的背影,已经全身都湿透了。   而女孩子,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就是这样的,别人喜欢自己,自己慢慢地也就会喜欢上对方,只不过当时还小,他虽然比自己大几年,可也还只是个学生,他们又都是相当听话的孩子,碍于师长父母,谁都没有敢说破。   一直到自己高考结束,他正好大学毕业,父母长辈们才知道了周南的心思,纷纷表示默许,而自己也以为,等到她大学毕业,回到家里,和周南结婚,然后生子,老去,这就是她的一辈子了。对于在别人眼中一直有些奇怪的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个结局,已经相当不错,何况周南家世优良,本身又在外颇有成就,对她而言,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高攀了。   长夏之季,南方小镇倒是比北京要舒适一些,尤其是走在河边,远处的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变幻着奇妙的色彩。   他们慢慢地走着,她也慢慢地说:   “我和你说过吧,因为我小时候一直做怪梦,没有人相信我,后来就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可是有一点我没有和你说,其实有一个人,周南,只有他是肯和我做朋友的,所以我也很珍惜这个朋友。后来时间长了,我们之间渐渐地倒更像是亲人一样,再后来……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以为自己喜欢他,就连我们双方的父母都默许了。”讲得有些犹豫,最后才总结说,“所以我和周南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   大概就是网上广为流传的那样,友人之上,恋人未满。   而她竟然敢将这样的话告诉金闿之,除了对他有信心,大概更多的,是她真的没有任何恋爱的经验,不知道像这种自己对于另一个男人的深厚感情,是要永远埋在心底,绝对不能告诉爱人的。   好在金闿之也没有经验,所以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冷月蓼不该告诉自己的。而在认真听完以后,除了有些惋惜,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惋惜,在她小时候,受旁人孤立,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自己没有在她身边,否则,也就不会有周南出现。   但是自己现在才遇到她,也为时不晚,只要是对的人,多晚也不算晚,而要是不对的人,就像周南于她,即便近二十年情分,即便双方默认,一旦遇见了对的人,不也瞬间清醒了吗。   所以,他有什么好在意的。   何况如果真要比时间,周南,又怎么比得过自己?    ☆、第二十四章 小镇      “嗯。”   相当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冷月蓼便继续淡声讲:   “如果反过来,这回是我一个人回来,而遇见他带着女朋友两个人,我心里也会不舒服,这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   但是再怎么没有这类话是禁忌的觉悟,说到这里,冷月蓼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她这样说,也不知道金闿之会不会生气?   不过他生气,自己好像还真的没有见过。   小心翼翼地等了半天,生怕金闿之心里会有不舒服,担心了半天,才听见他相当轻松地讲道:   “我明白,就好像有一些感情好的兄弟姐妹之间,看见有人有了另一半,也是会不舒服的。”   轻松地倒像是需要开解的人是她。   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以一个相当客观理智的角度,在开解她对于友人离散的淡淡忧愁。   还真是君主般的大度。   这样慢慢地往前走,直到太阳最后一点留在地平线上的光芒也即将收回,他们终于走到了家。   小镇里和其他家庭差不多,毫不起眼的一间房子,临水而建,白墙黛瓦。   走上南方建筑为防湿气而建得高于地面因此多有的的几层短短阶梯,站在自己家前,她敲了敲门,良久,里面才响起熟悉的声音:   “谁啊?”   听见这道声音,一瞬间,她差一点就要流出泪来。   近乡情更怯,大抵也就是她现在的这种心情了。不听则已,一听,就一下子想起许许多多的小时候的事情来,近一些的读书时候的事情反倒已记不清,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妈妈是怎样牵着自己的手,走过河边,回家。   亲情是一种相当特殊的感情,它和别的一切感情都不同,别的感情都是为了相聚,唯有亲情是为了别离,所以每次相聚的时候,都格外值得珍惜。   “是我,妈妈……”   冷月蓼尽量掩饰住自己声音中的哽咽,此刻她应该高兴,应该笑,又怎么能够哭呢?   家门在她眼前打开,露出的是一张不能再熟悉的脸。可是,又显得有些陌生。   妈妈老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眼里,像是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然后渐渐浮出水雾,又同她一样,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小月……”   接着才看到了站在女儿身后的男人,相当有存在感的气质,只不过刚才眼里只有女儿,没有注意到。不禁有点疑惑地问:   “这位是?”   冷月蓼又加深了几分笑意,介绍道:   “这是金闿之,我……男朋友。”   “伯母好。”   金闿之也开口问好,语气里倒也夹进了几丝平易近人。   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冷月蓼没去看母亲的表情,但是也猜到,除了意外以外,应该还会有几分震惊吧。   而后者,是她不太想看到的。   冷母的表情的确是在听到她这样介绍完之后,露出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情愫,但很久没回来的女儿带男朋友回家,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又怎么能够让人家站在门外那么久。   于是连忙相当热情地迎了进来:   “快进来,快进来。”一面还转头朝屋子里面还沉浸于看电视的人喊,“你快出来看看,月蓼回来了,家里还来了客人!”   不远处的客厅里似乎响起了一些什么东西被绊倒的声音,随后父亲也飞快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带着极度惊喜的表情,几乎是小跑一阵过来,胖乎乎的身材站在她面前,有些气喘地喜不自禁道:   “小月回来了?”   “爸爸。”   冷月蓼叫了一声父亲,看到中年男人的失态,不由得好笑。   这次经久才回家,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不同于以前的东西,以前,她一直以为因为自己是个众人眼中的怪人,所以就连父母也对自己有些冷淡,可这一次,却发现或许并不是这样。   他们,还是很爱自己的吧。   同样也是第二眼才注意到了女儿带回来的客人,冷父连忙收了收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失态表现,故作镇定道:   “这位是?”   不等他二人开口,冷母已在一旁抢先介绍起来:“这是小月带回来的男朋友,叫,叫金闿之。”   “伯父您好。”   金闿之又朝冷父相当亲切地笑了一笑,问候道。   同样的,父亲的脸上也露出了刚才冷母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震惊,又由于比之冷母不太会收敛自己的情绪,这种震惊便维持了许久,直到冷母也注意到,才赶忙开口主持大局,顺便提醒他。   “你们一路上一定累了吧,吃过没有?妈妈给你做饭。”   四个人一面往客厅里走,一面交谈。   “飞机上已经吃过了。”   冷月蓼说,对于几乎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的母亲的热情与关怀,她既受宠若惊,又热泪盈眶。   她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值得自己珍惜。   “那好,那就快休息一下吧。”冷母牵着自己女儿的手,又含笑看着金闿之,随后转头看了一眼挡在沙发边的冷父,递了一个叫他赶紧让开的眼神,接着又转回来,亲切和蔼地对二人说,“快坐下。”   冷父连忙收到指示让开位子,笑呵呵地坐到了边上的位置,看着他们,好像除了笑,就什么也不会做了。随后又注意到身边那个刚刚被自己跑出来时不小心踢翻的垃圾桶,连忙挑了个自以为不被人知的角度,偷偷地又给摆正了。   冷母也在旁边坐下来,比起高兴得不知所措的冷父,就显得相当有担当了,她开始朝那位看上去极有气度的年轻人抛出问题:   “小伙子,你是哪儿人啊?”   小伙子。   冷月蓼差点被自己呛住,如果妈妈知道她此时到底是在和谁说话,恐怕以后做梦都要被吓醒。   金闿之倒显得很随遇而安,礼貌地无可挑剔地回答:   “伯母,我是北京人。”   “啊,北京人!”   所有人都以为会傻乐到底的冷父,一听到心向往之的北京二字,忽然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   冷月蓼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天天看新闻联播的自己爸爸,对首都的向往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小时候就天天和自己讲故宫、□□、长城,后来她选择去北京实习,恐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从小被灌输了这种思想。现在,听见金闿之是北京人,瞧这局势,大约是会要一下子收不住,问上好几小时的关于他心目中的北京的一切情况吧。   不由得构想起来,要是爸爸知道了他不仅是北京人,而是爱新觉罗氏的后人,整个北京城,曾经都是他们这个姓氏的所有物,还不知会不会当场敲定,把自己嫁给他。不过,要是真的告诉了他,比起当场敲定,恐怕爸爸首先是要被吓坏的。   “是,伯父,我祖上都是北京人。”   金闿之还是回答得一丝不苟,大概也同时让冷父对首都人民果然不同凡响的印象再次巩固了几分。   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正在播报有关于一带一路的时事新闻,而冷月蓼还有冷母,看着两个男人突然热络起来的交谈,都显得有些无奈。   “你去过故宫吗?”   冷父问,一旁的母女二人很是无语。   “去过几次。”   金闿之倒还是很耐心,一点没有了在家族里面,一言九鼎的威严和不容触犯的高傲。   就像是个普普通通地让老丈人审阅的准女婿,只不过比起普通的男人,终归是要多一点骨子里头的矜傲清雅。   只是这种气质,似乎又是正和了冷父对于北京的幻想。   冷父从故宫收藏问到了后海风景,又从两会话题问到了雾霾现状,就差没问北京有多少间公共厕所了,但是对于这些极其没有营养的话题,金闿之不仅一个个认真回答,还讲得相当详细平易,让冷父听得简直要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买机票飞去梦中的首都。   不出冷月蓼所料,两个人整整聊了有一个半小时,期间自己已经无聊地连续喝了好几杯水,捧着遥控器换了好几遍电视台,而冷母则已经把她的房间和客房都收拾了出来,回来时见他们还没有说完,不由得亲自打断:   “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就别烦人家了。”瞪了容光焕发还在发问的冷父一眼,才让他一下子没了胆量,接着对冷月蓼和金闿之和蔼道,“你们路上一定累坏了,我已经把房间整理好了,今晚早点睡,好好休息。”   “好。”   冷月蓼站起来,感激地看着母亲,她只是做个听众,都已经听得昏昏欲睡,此刻如逢大赦,正恨不得早点散场回去睡觉。   只是金闿之看上去还是相当清风霁月的模样,毫无疲惫之态,也毫无不耐之情,听到冷母这样说,也站了起来,礼貌地点了点头:   “谢谢伯母。”   一场谈话就此很欢快地散场,只留下尚还恋恋不舍的冷父,有点委屈地看着自己妻子,而冷母才不理他,又是极具威慑力地狠狠瞪了他一眼,瞬间就将冷父吓得连委屈的胆子都没了。    ☆、第二十五章 安心      冷月蓼睡在自己的房间,金闿之睡在客房,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深夜,她躺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床上,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反而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心里不由得十分担心起金闿之此刻怎么样,会不会失眠。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住在自己家里,虽算不得寒酸,可是和他生长的环境相比起来,就显得太简陋了。甚至想起他曾经那一夜在黑暗中的噬骨刺心的疼痛,万一又发作了,他人生地不熟,又要怎么熬过去。   联想到很多东西,就连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此刻几乎操的是一个妻子该操的心。思索再四,最后还是决定,去客房看一看他。   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没穿拖鞋,也不开灯,生怕吵醒爸妈,到时候就不太好解释,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客房门口,极小声地拧开了门把手。   里面没有开灯,但是却很明亮,他开着窗帘,月光从飘窗外落进来,整间房间都像打着微黄的暖色调,所有的家具上都像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恍似老电影里的场景。   她竟然都不知道,自家客房有这样美丽的一面。   但最好看的风景,还是莫过于他。   简单的衬衫长裤,赤脚坐在飘窗上,一腿蜷曲,一腿踩在地面上,端的是风雅慵懒,就像谪仙一般。   自己认识他也已经有些时间,原来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面,华贵的,高傲的,冷漠的,隐忍的,以及此时此刻,认真安静地望着窗外小镇的夜景,稍显瘦弱的背影,显得有些清冷萧索。   玻璃窗映出他苍白薄凉的脸,眼珠比黑夜更黑,看到了身后望着自己的人,才慢慢回过头,浅笑看着她。   冷月蓼连忙让自己回神,一面往金闿之走去,一面轻声地问:   “睡不着,不习惯?”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了伸手,唇边有与月光一体的笑意。   冷月蓼自然乖乖地毫无防备地走了过去,站到他身边,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寸许的距离。咬了咬唇,对傍晚的事情表示抱歉地说道:   “我爸妈就是这样,比较热情,话也多了点,你要是觉得不习惯,也别放在心上。”   “没有。”   他并不在意地说,随后又朝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有邀请的意思。   冷月蓼不解地看着他,只见金闿之眉眼柔和,微笑对她说着:   “靠过来一些。”   飘窗中间摆着一张小几,导致可坐的位置很小,只能容下一人,冷月蓼不知该如何靠过去,瞧着地面也还算干净,干脆坐到了地上,正好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   倒也温馨和谐,甚至是莫名的习惯。   她觉得他正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心里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干脆就这样,天不要亮,直到天荒地老的愿望。   竟然还有了略微的安心与困意,可是闭上眼睛,又半睡半醒地喃喃讲了起来:   “我小的时候,因为总是做那个怪梦,所以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太喜欢我,慢慢地,我就也不去和任何人亲热,包括父母。现在想想看,我当时可真傻,别人的看法管它们做什么,因为那些言语,就疏远了最亲近的人,简直太傻了……还好,现在我明白了,也不算太晚是不是?而且我现在……还有你,我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幸运了。”   声音到最后越来越轻,断断续续的,显然是有了很浓的困意。金闿之从她的发上,轻轻抚到了她的背上,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入睡,而冷月蓼也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所以也没有听到,他低头看着自己,侧脸有温暖的月光,而他的眼神比月色更柔和,浅笑里有绵延近百年的温柔缱绻,极低声地说着:   “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由他来。   不惜花费百年时光,通生精力,只为给爱人,打造一个向往已久的完美世界。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却不必知晓。   客房内的两人安安静静地馨然睡下了,客房门外却有了些新的动静。   两个中年人,此刻正争先恐后地趴在门上,竖起耳朵想要听到些什么。   “你听见什么了?”   明明体型占着优势,却无奈气场不够的冷父只能甘居人后,不停地问着占据最佳地势的冷母。要不是自己半夜起夜,看到女儿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门,赶忙回去叫醒她,她哪里有机会来听这种墙角。明明是自己先发现的,却被硬生生抢了先,实在是令人气愤。   “我什么也没听见。”   竟然还很不耐烦地对自己说话。   冷父干脆放弃听墙角,站在边上自得其乐地说起来:   “看来啊,小月和这小伙子的事情是铁定了的。”   “你别给我瞎说!什么就叫做铁定的了?”   冷母回过头,压着声音斥道。   见到向来说不过的老婆终于有一回被自己说得动怒了,冷父更加来了兴致:   “这小伙子怎么了,我看他就很好嘛。”   “你就知道人家是北京人。”冷母干脆也不听了,直起身来和冷父对着讲,“你有没有想过老周家那孩子?”   提到这里,冷父倒也呆了呆。   “周南?”   “可不是。”冷母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小月和周南的确没有什么婚约,可是街坊邻居,包括我们和老周家,对这件事情其实早就算是已经默认了,现在小月忽然带回来一个男朋友,我们和老周家怎么解释?还有周南那孩子,小月倒是对人家没什么,可是人家对小月可是实打实的好,我们又怎么能够伤害那孩子?”   “你说的也是啊。”冷父咬了咬手指头,陷入深深的思考,果然还是老婆考虑得比较周全。   “你啊,就知道看新闻联播,身边的事情什么时候关心过?这件事情要是弄不好,我们和老周两家二十多年的感情可算是完了。”   “你说的是。”冷父继续深深地赞许,不停地点着头,可忽然之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猛地抬起头,义正言辞道,“但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小月喜欢谁,我就选谁,才不管别的什么闲言碎语。”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就算在别人眼里有些奇怪,可也是他放在手心里疼大的心肝宝贝,那些旁人的闲言碎语,已经害得他的心肝宝贝多年来沉默寡言,要是还要害得她连选择幸福的机会都没有,他一定不会同意。   冷母看了突然之间义愤填膺起来的冷父,也霎时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只不过真正处理起来,又怎么能够像他一样完全不管不顾,总要沉稳谨慎一点,把对老周家的伤害降到最低才好。   一早,她是很舒服地醒过来的,伸了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显然是昨天晚上睡了个好觉。   只不过一回想起昨晚,冷月蓼顿时浑身一怔,自己似乎是靠在金闿之身上睡着的,那他岂不是得一整夜一动不动,该有多辛苦?   可是当看清了身边的场景之后,则又让她陷入了新的沉思之中。   自己,怎么又睡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   难不成昨天晚上都是在做梦?   不可能啊,明明那么真实。   实在是太奇怪,何况刚起床脑子都还是昏昏沉沉的,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解释,只能先洗漱,一切还是都等到清醒一点以后再回想。   而当一出自己房门才发现,原来她起得并不是这个家里最早的,或者更确切地说,还是最晚的。   客厅里的沙发上,三个人早已排排坐好,冷月蓼一瞧这排场,顿时吓得浑身一怔,好像就是为了专门等着她一样。   而她被这样的排场一下,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顿时也像是做了错事一样,小心翼翼地才挪了过去,小声问道:   “你们……干什么呢?”   “小月!”   冷父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可是忽然之间一提声高音,也是把她一下子吓得不轻,胖人果然是中气十足。   冷月蓼完全懵了,她到底做错什么了?怎么一觉起来,连从来没有大声对自己说过话的爸爸都这副模样,就好像自己犯了什么绝对不可被原谅的事情一样。   眼珠在眼眶里拼命无主地打转,最后还是瞥向金闿之,投去了求救似的目光。   只可惜,竟然连他也故意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只能委屈地看着父亲,寄希望于自己的这种眼神,能够让他心软一点。   果然爸爸露出了一丝不忍心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非常无奈地对她说道:“你怎么能够……自己睡不着,就去打扰别人呢?!”   什么?冷月蓼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又似乎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的确,她昨天晚上是去找金闿之了,可是,明明是因为担心他啊。而且……爸妈又时怎么知道的?   她张了张嘴想要好好解释一下,然而冷父又已经先她一步继续讲了起来:   “害得人家一大早还要把你送回房间,多麻烦啊!”    ☆、第二十六章 枇杷      原来是金闿之早上的时候把自己送回房间去的。这倒是让她解开了一个疑惑,但是其他的,还是不太明白。首先就是,爸妈到底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她皱了皱眉,及时打断了还想再说的父亲:   “等,等一下,我能不能问一句,爸妈,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正说到兴头上的冷父显然愣了一愣,没想到冷月蓼会这样突如其来地一句,一腔义气完全被打断,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在还有冷母在,及时站了起来为自己老公救场助阵。   “当然是因为早上的时候我们看到人家送你回房了。”冷母接过话,毫无纰漏地说道,“人家是客人,你怎么能劳烦客人呢?”   原来,是这样。   冷月蓼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完整发展是这样的,早上在金闿之送自己回房间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早起的爸妈,于是爸妈就知道了自己昨天晚上去找他的事情,然后就认为是自己去打扰了人家。   很合理的逻辑顺序。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认栽,知错就改地对三人认了错:   “是我的错,不应该半夜去打扰客人。”   “行了行了,知道错就行了。”   冷母朝她摆了摆手,倒是轻易原谅的意思。   冷月蓼再次挪了挪自己的脚,一边试探性地问:   “那,我就去卫生间了?”   一大早还没洗漱就被这么奇奇怪怪地训斥了一顿,不去洗把脸还真是反应不过来。   爸妈同时开口:“去吧。”   她才转过了身,大胆地离开这一是非之地。   而就在冷月蓼离开之后,沙发上的三人则似乎又进入了另一种模式。   金闿之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正坐在沙发上悠悠含笑道:   “伯父伯母果然教女有方,月蓼还真是听二老的话。”   冷母说不出话来,表情僵硬,冷父则已经按捺不住,着急地协商起来:“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们偷听墙角的事情告诉小月。”   只要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哪怕自己女儿真成了别人的人,他也都认了。   试问哪个父亲能够在一大早亲眼看到自己女儿被一个男人从房间里抱出来,却只能忍气吞声?要不是他拿自己夫妻二人昨夜听了墙角的事情进行……交易,自己又怎么会同意?   也真是怪了,明明昨天晚上他们那么小声,到底又是怎么被他察觉的?   唉,像这么聪明绝顶的年轻人,除了和他站到同一阵营,他们又还能怎么办呢?   吃完早饭,冷月蓼为尽地主之谊,自然要带金闿之出门去逛一逛,看看小镇的风光。爸妈甚至比她还要热情,一边还在收拾餐桌,一边就已经撺掇着她赶快带着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客人出门瞧一瞧南方的景色。   冷月蓼也是相当无奈,怎么好像一夜之间,在这个家里他倒是显得比自己还要受欢迎了?难不成还真是天生的优势?   小镇还保留着最后几条由青石板砌成的街道,穿着略有些跟的鞋子走在上面,敲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凌晨时分似乎还下过一场雨,长夏季节南方地区的雨,总是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消去了暑热,两侧屋檐上偶尔还会低落一两滴,总之,一切合在一起,都显得相当有南国气息。   就像故人诗词里总是描述的江南梅雨时节那样,如果诗中有画,或是要为那些诗句配上一幅画,应该就是此时此刻的情状。   金闿之走在她的身边,小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她也不用再担心像昨天一样,忽然碰上周南这样的熟人。   十指相扣之时,往往不用说话,就已经千言万语。   一路走到街口,横穿整座小镇的那条河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直到大路上才稍稍有些来往的人迹。叫卖的方言,买菜的妇人,她都无比熟悉,而当人身处在熟悉的地方,往往会觉得十分安心。   冷月蓼走在街上,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时间竟也忘记了自己的本职责任,明明是带着金闿之出来走走看看的,此时竟成了自己一个人逛了起来。   街角边有个老人提了个篮子在卖应季水果,她瞥了一眼,竟看到里面有枇杷,忍不住走不动路,就想要蹲下来买一些。   南方特有的水果,从小就是她的最爱,直到离开家乡才知道原来它的可采摘时间那么短,所以好多年了,她都没有再尝到过家乡的枇杷,至于各处超市里卖的那一些,都是酸涩的口味,又哪里比得上小时候的味道。   “婆婆,枇杷怎么卖?”   她操着一口很久没用,却依然纯正的小镇方言,笑盈盈地问道。   “十块一斤。”   相比于各大超市,这几乎已经是便宜到不敢相信的价格。   老人家已经拿了一个塑料带出来,递给她让她挑,冷月蓼刚接过塑料袋,忽然看到金闿之也蹲到了她的身边,而且,竟然相当一本正经地和她一起挑了起来。   可是,他会挑吗?   后来才发现自己的这种担忧根本就是多余的,篮子里的枇杷个个都很好,随便捡起一个都是又大又新鲜,最后两个人几乎挑走了半篮,直到塑料袋装不下才罢休。   老人家拿出一杆秤,仔仔细细地称了半天,最后笑呵呵地告诉她:   “四斤半,算你四十块吧,姑娘。”   “千万不用。”冷月蓼连忙开始在身上到处掏钱,却发现出来的匆忙,居然没带零钱,最终只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五十,递了过去,“婆婆,不用找了。”   “这哪行啊?”老人家一脸切莫不可的表情,绝对不肯占她一个小姑娘的便宜,也拼命开始往身上找钱兑给她。   冷月蓼连忙阻止她,这样的价格,换做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买到这样分量和品质的枇杷,她哪里还能忍心让这样一个勤恳诚实的老人家为了找自己这么点钱而难做,于是转变思想,笑道:   “这样吧,您再给我两个,钱就真不必找了,好不好?”   “这,只给两个这也不够啊。”   老人家听了这主意倒也不再强求,但还是犹犹豫豫的,最后抓了好几个枇杷硬是塞到她手上才罢休。冷月蓼无奈地看着自己最后多拿的这些枇杷,好像到头来,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拎着满满一袋枇杷,再逛也不方便,可要就这么回去了,恐怕还要被爸妈念叨好吃懒做,不够好客。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找了处通往河岸的石梯,坐在上面先吃几个枇杷再说。   只是这样一想又觉得不太妥,自己是可以无所顾忌地席地而坐,当街剥枇杷吃,可是金闿之,他难道也能和自己一样随遇而安吗?   于是明明已经走到河边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转身要撤开,金闿之不解其意,问她:   “怎么回头了?”   冷月蓼如实回答:   “我想坐在河边吃枇杷,你能陪我吗?”   薄唇勾了一勾,这才知道了她的心思,往前走了几步,竟已经十分坦然地坐到了石阶上,淡然道:   “当然。”   这是冷月蓼绝对没有想到的,可是见他这样做,心里却也无比欣然。一个像他那样高贵的人,能够为了自己放下身价,和她一样普普通通地坐在街边,就像小镇上的寻常男女那样,几乎就是她从小有关于爱情的最好想象。   忍不住笑起来,马上也坐到石阶上,挑了一个似乎是最好看的枇杷,递给他:   “喏,给你。”   他有点迟疑地看着她手中拿着的那个枇杷,良久,竟然一脸淡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会剥。”   不会剥?   冷月蓼差点就要笑了出来,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啊。这种南方常见的水果,换作小镇上任何一个三岁的小孩子都会剥,而他竟然不会。   可是如果是金闿之说出这种话来,说实话,也不算太奇怪,毕竟,他们这个姓氏的人,放在从前,饮食起居都是由专人伺候的。   也罢,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将皮剥好,还细心地将根蒂也去除完整,然后再递给他:   “这样可以吃了吧,大少爷?”   对他开了个玩笑,金闿之倒是没有一点恼意,伸手过来,只是,并不是拿走她手中的枇杷,而是抓住了她的手,送到自己嘴边。   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吃掉了她为他剥好的枇杷。   而冷月蓼全程发愣,竟也忘了收手,或者说是不敢收手。最后,她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唇划过自己的指间,有温热柔滑的触感,竟叫她一番心跳不已。   莫不成是因为自己的玩笑而有意报复?   还没有回过神来,手还被他握着,只听到一抹低沉温柔的嗓音:   “谢谢,很好吃。”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她的手。   冷月蓼眨了眨眼,拼命回神,想要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想要隐藏住自己飞速跳动的心跳声,却发现怎么也藏不住,只好羞赧地别过了头,至少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发热的脸。   回头的那一刹那,又恍惚听到金闿之微微的笑声。这才终于彻底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那一句玩笑话而故意报复的。 ☆、第二十七章 应该被保护      一袋子满满的枇杷,吃到最后竟然也已经所剩无几,留了最后几个打算给爸妈尝鲜,眼看着时间也已不早,也可以回家了,于是冷月蓼叫上金闿之,他倒是好,反正有自己为他服务,似乎吃这种南方水果也已吃得开了胃,两人从河岸边的石阶上站起来,收拾了皮与核,然后一起沿河回家。   小镇不大,要是真一往直前地走,不过半个小时大概就能够横穿南北,沿河一路就算是镇里的中心地带,从这里走到家,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   冷月蓼敲门,却迟迟不见里面开门,不禁有点惑然,和金闿之站在外面直等了有三分钟,门才被打开,露出冷父一张挂着异样表情的脸。   且将粗壮的身体挡在门口,似乎是不让他们进门的意思。   发生什么事了?   冷月蓼愈发不解其意,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金闿之,他也是不太清楚的表情,随后尽力踮起脚越过冷父往家里头望了一眼。   好像是有客人?   沙发上的客人似乎也发现了被冷父已一己之力挡住的门外的冷月蓼,转过头来努力辨了辨,果然确定了是她,双双站起来喊她:   “小月……”   其实这两位客人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不知道两家串过多少回门,但是现在,金闿之还在自己的身边,而他们又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场景,总觉得有些尴尬不已。   周南的父母见势将要走到门口迎接冷月蓼,好在同样坐在沙发上的冷母赶忙拉住了他们二位,而冷父也立即会意意图支开他们二人。   “你们快出去逛逛!”   “可是我们才刚回来啊。”   冷月蓼无奈,眼前的事情虽然难以处理,可是总归是要处理的不是?何况自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再去逛!”   冷父提了提声音,倒也有了几分一家之主的气概,她也没有办法,只好把手里的枇杷递给父亲,然后人就转身后被拒之门外。   其实她很知道,父母这是在为自己处理问题,他们总是站在自己面前,想要为她解决各种棘手的事,的确,这件事情要真让自己来处理,恐怕还真是没有办法处理好的。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是在不断成长着,好像已经拥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可原来还是并没有,她还是需要别人来帮助自己。在北京的时候,老师帮助她,在爱新觉罗家族之中,金闿之帮助她,回到家,父母还是在帮助她。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够有,去保护这些人的能力呢?   有些沮丧地又只能和金闿之在小镇的石板街上游荡,也不知道周南的父母什么时候才会离去,更不知道父母这回又是怎样为自己排除艰难的,总之她蓦然觉得自己很无能,自己闯下的漏洞,却无法自己弥补,这么大了,还要给父母添麻烦。   直到走在她身边的金闿之见她情绪低落,于是问她道:   “刚才那是谁?”   她无力而平静地告诉他:   “是周南的父母。”   继续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走了有几步,才恍然想到,自己只顾考虑自我心情,竟然没有注意到,金闿之知道那是周南的父母,是否会多想?   停下脚步,她抬头看着身边的人,只见他侧脸棱角分明,却又同时有着柔和的光芒,没有一点在意的模样,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就能因此放心。   她解释:“他的父母还不知道你,所以,还以为我和周南的事情是敲定了的。何况,我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就算我和周南不结婚,两家的交情也还是不会断的。”   听上去有些残忍,可这的确就是真话,她和周南的事是一回事,她爸妈和周南的爸妈的事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不管怎么样,她和周南之间,除了本身就有的近二十年的感情,还有双方父母之间的交情,注定是一辈子剪不断的联系。   “我没有别的意思。”然而他还是一点没有在乎之意,就连一点点语气起伏都没有,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是见你不太高兴,想劝劝你。”   望着金闿之乌黑至深的瞳孔,里面仿佛是归墟之境,自己原来又误解他了。果然,像他这样的人,犯不着和任何人作比较,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谁都比不过自己,所以天性平静不争,不过都是因为这份天生的骄傲而已。   “劝我什么?”   “月蓼,你是个女孩子,被人保护,是应该的。”   他说。   认真而坚定的目光,像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又轻而易举地看透自己的想法了,而且还用这样的方式开解自己,比任何假仁假义的说什么,将来等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反过来保护别人,都要比之更让自己得到安慰。   只可惜她在之前的二十年里,听到的都是类似于后者的安慰,所以一直逼着自己要快速成长,然后回馈他人,可是有时候她真的很累,真的做不到,然后就会开始沮丧,觉得自己很是没用。   现在忽然听到这样的说辞,他说,自己天生就应该被人保护,似乎是在给予她毫无负担地享受被爱的权利,别人保护她是因为爱她,所以她回报,也应该是出于爱,而不是愧疚。   是啊,应该是这样的,爱是一件自我的事情,被爱也应该是幸福,而不是愧疚。   只是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告诉过她。   “你是说,我想太多了?”   她问,像是一个从来没有涉及过这个命题,求知欲极强的孩子。   “是啊,你想太多了。”   金闿之淡然点破,一手已圈上她的腰,搂着她继续往前慢慢地走,本应是个暧昧的姿势,由他做来,却显得少了几分旖旎,多了几分呵护意味。皮鞋踩在青石板上,是古代诗歌般的韵律。   “看得出来,你的父母很爱你,也将你保护得很好。”他的声音伴随着屋檐上落下来的最后几滴雨水,平静得波澜不惊,“同样的你也很爱他们,这样就已经够了。而从今以后,除了你的父母以外,还有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多地,爱着你,保护着你。”   让她活得,像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   被爱是一种幸福,去爱又何尝不是?付出爱的本身就是出于幸福,所以,接受爱,也千万不要觉得有负担,否则就是对爱你的人的误解与轻蔑。爱应该是单纯的,不应该被扣加各种世俗的偏见。   再次回到家时,周南的父母已经离去了,她不知道爸妈是怎么和他们说的,这件事情要是处理不好,自己离开小镇去了北京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对于爸妈来说,将会是一个多么棘手而漫长的问题。   想要问一问情况,然而爸妈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没事,放心吧。”冷父说道,“对了小月,刚才你手机来了个电话,我帮你接了一下。”   算是换话题了?   冷月蓼也只能笑了笑,就像金凯自开解自己的那样,或许接受爱,也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于是顺着爸爸的意思问道:   “谁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冷父道,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笑脸,“依我看就是个诈骗电话,上来就问你在不在,我问她是谁又不肯说,上次社区的安全讲座我去听了,这种电话,就是确认信息的套路。”   陌生号码?多半真的是诈骗电话吧,她也这么觉得,就也不再多问。   先是刚起床就被大喘气地训斥了一顿,然后遇到周南父母差点就要和自己对峙的情况,一个诈骗电话的确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这个上午还真可以说是让她惊心动魄不曾间断。直到坐上饭桌,才敢喘一口气,一个多事之秋总算是过去了。   回家的时间满打满算也还不过两天,头一天还是傍晚才回来的,可是第三天早上,金闿之忽然趁着爸妈有意给他们独处时间的光景,和冷月蓼相当严肃地提出了要提前回到北京的想法。   她听到这个提议后自然是措不及防的,不由问:   “不是说好了再待几天的吗?”   “家里有点事情。”   他脸色虽依旧平静,可是平静之下,又似乎有着隐藏着的异常,眸子深处的黑,是阳光也照不亮的地方。   冷月蓼便料到定然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此刻从容坐在自己面前的,看似是风朗神俊的良人,可同时更是爱新觉罗氏里数百族人的敬仰,哪里有真的能够只属于自己一人?这回能够抽出这么多的时间陪自己回到家乡,已经是相当出格了。   她如何还能再强求些什么。淡淡笑了笑,她也应该有些觉悟,笑着说道:   “好,那就回去吧。”   爸妈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自然也是难以接受的,可是想到女儿和准女婿的工作都在北京,为了不耽误正事,也只能忍痛割爱,又想到将来恐怕还得要长期过这样聚少离多的生活,不由得愁眉不展,深深忧虑。   父母本来还想要一路送他们到机场,冷月蓼好说歹说才把他们挡在了家门内,一则小镇去机场的路途遥远,二则要是让父母见到他们坐上的是一架专门的私人飞机,岂不是要受大刺激,自己日后解释起来可也就难了。    ☆、第二十八章 白兰珠      再次回到家族中,冷月蓼虽然已是第二次进入这座庞大惊人的建筑物,还是再一次感受到了它带给自己的压力,权威性铺天盖地而来,不管第几次前来,都只能够无数次地拜倒在它的脚下。   倘若圆明园真的还存在,想必它给这个世界的印象应该也会如此,不必任何言语,静静伫立,就能让世界各国臣服。只是可惜,圆明园已在百年前被毁去,现在只剩下这座隐匿在山水之间的夏宫,专属于爱新觉罗氏,却不再属于曾经敬仰着这个姓氏的子民。   它是安静的,更是无比高贵的,所以不屑被外人知晓,只愿意在百年之后,和这个同样高贵的姓氏一起,站在这个世界浑然不知,却能够睥睨整个世界的地方,静静观望,像观望一个与自己再也无关的,尘世。   进入家族之中,下人们依旧是之前的样子,安静又安分,远处的就行个礼,近处的才问一声好。加上亭台楼榭,雕梁画栋,俨然又回到了百年前的样子。   只是还未等他们回到抹云院先歇一歇脚,半路就被得知二人回来,而被派来的赵嬷无声截住。   赵嬷低声问好,随后带来钮钴禄氏的指令,请金闿之去心远堂一趟。   只是叫他去,而没有叫自己。   冷月蓼垂了垂眸,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跟从。   身边的金闿之已帮她做了决定:   “你先回抹云院,我很快回来。”   不用去见钮钴禄氏,对她来说自然意味着是一种解脱。冷月蓼淡淡一笑表示答应,站在原地且目送金闿之与赵嬷离去,才一个人回到了抹云院休息。   院子里的下人见她回来,也无一点惊讶之情,不过是向她问了一声好,随后依旧是低头各自做各自自己的事情。   这样倒是也好,反正自己一路坐飞机也已经累了,此时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一个人回到了西厢房,刚准备休息一会儿,却遇见小萍进来,小丫头一看到她,倒是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笑容,比别人待她显得要热络一些。   “冷小姐,您回来了?”   小萍笑道,可不知为何,笑脸又忽然像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而后变得有微微的担忧。   “大少爷呢?”   “他去了夫人那处。”   冷月蓼回答。   然而看到小萍微淡的情绪变化,她心里倒是也暗暗生出了一些本来已经有所淡忘的心事。   金闿之之所以要提前回来,就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事,现在一回来就被钮钴禄氏拉去,显然就是去商议这桩事情去了。竟然连小萍都像是知道些什么,恐怕还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自己又怎么能够放心?   于是休息的心思也顿时烟消云散,拉住小萍仔细问了起来。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问,同时清楚地看到了小萍因她这个问题而眼中泛出的惊慌,她绝对是知道些什么的。连忙拉住了小萍又问:   “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冷小姐,你就不要问我了。”   小萍面色苍白,显然是被她吓住了,可她不过是问她一些事情罢了,又不是要她做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害怕成这个样子?   难不成……   冷月蓼心口一滞,脑中突然有一个念头生出。   难不成,此事还能与自己有关不成?   就在胡思乱想之间,小萍已经用力挣脱开了她的禁锢,竟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就好像自己是要吃了她一样。   奇怪的丫头,奇怪的念头。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亦静默无声,本来是个休息的好时光,可是现在,她却已经没有了任何休息的想法,一心只等着金闿之回来,想要早点知道究竟发生的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万一他也不肯告诉自己怎么办?   虽然他一向什么事都不对自己隐瞒,可若是打定主意不说,那么就算自己再怎么问,也不能得知一二,又该如何是好?   这实在是令她担忧得很,担忧到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直到良久以后,前门外似乎有一道问好的声音响起。   虽然不响,可因为院子里实在□□静,而她此刻又正相当敏感,于是一听到有动静,就急忙出门去看。   金闿之终于回来了,冷月蓼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稍稍放下了一些,并打定注意,不管如何,也一定要把话给问出来。   只见他正从月洞门里跨进来,一身黑衣,仪态风雅,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公子,跨过百年前的历史长河而来,冷月蓼下意识地就迈开脚想要迎上去,只是,她的脚才刚抬起一半,就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原本已经走出的那些步子,也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   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散了。   随着金闿之走进来,月洞门之外又有一人踏了进来,翩跹的脚步,优雅的身姿。   白色镂空的旗袍,身材婀娜,高雅如兰。   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不仅如此,且气质不俗,虽比之爱新觉罗氏族人有所不及,可是若和自己想比,那就是太有余地了。   女人似乎总喜欢与比自己优秀一些的女人比较,这是女人的天性,而当感觉到自己比不过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生出嫉妒心来,这,也是天性。   虽然还不知对方身份,或许只是亲戚或者朋友,可是不喜之心早已经定了下来。   看见这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很奇怪,她似乎是第一时间,没由来地,不喜欢她。   金闿之看到了明明前一秒还作势要迎将出来,下一秒却又收脚退回去的冷月蓼,当然很明白她是为了什么,不由得好笑,立即快走了几步,不顾身后的女子,只往她这边走过来。   “怎么明明出来了,又想躲回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忽的想到,自己才是住在这抹云院里的人,金闿之也在第一时间选择与自己站在一处,而她只是个外人,所以自己再怎么外强中干,此刻也该拿出一点准女主人的气势来。   于是鼓了鼓勇气,上前,当着那女子的面故意微笑而亲昵地问金闿之道:   “闿之,这位是?”   “这是白家的小姐,白兰珠。”   他回答得没什么情绪起伏,显然是对这位白小姐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到是看着冷月蓼的目光,有几分觉得有趣的意思。   白兰珠是世家小姐,当然有与人第一次见面时要自我介绍的教养,虽然眼前的女子显然身家气质不比她与金闿之二家,可既然能够站在此处,必然也是不可小觑的身份。即便她含笑的眼里有着再清晰不过的排斥之意,可是这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她从小耳濡目染,对方不过是一个连情绪也掩藏不住的普通人,又怎么比得过自己?   只消一眼,就已经把对方的分量捏了个一清二楚,并不是自己的敌手。所以,做出一副无害的样子装一装与世无争,亦是每一位世家女子的必修之课。   “你好,我叫白兰珠,很高兴认识你。”   白小姐朝她低头一笑,十分婉约动人,是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毫无尘世之俗。   “我是冷月蓼,认识你也很高兴。”   冷月蓼当然也笑,可是虽然笑着,眼底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认识她,自己并不高兴。   但白兰珠之装作丝毫看不出来冷月蓼再显然不过的不喜之意,依旧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着站在她身边的金闿之,笑道:   “闿之哥哥,谢谢你今天陪我,要是再陪,恐怕……是不方便了。”说至此处不动声色地看了冷月蓼一眼,继续道,“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   金闿之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其实他的意思也已经很明白了,在冷月蓼和白兰珠之间,他一直很坚定,丝毫没有动摇过,白兰珠说要走,一向有教养如他,竟连送也不送一步。   不过白小姐终究是白小姐,即便受到如此冷待也丝毫不改笑容,转身又翩然离去。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这个女子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差距,心生惭愧与妒意,接下去的,她甚至就都不用再做些什么了。   女人的嫉妒,很可怕的。   母亲还说什么此事棘手,依她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女人,又如何在这样的家族里生活?   金闿之的身边,应该只能站着自己,只有自己才配。   白小姐离开以后,冷月蓼脸上本就再虚假不过的笑意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别过头,也不顾身后的金闿之如何一副难得一见的含笑的表情,怀着气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直到金闿之一路跟她到房间里面,本想要据他于门外,却又想到这里是别人的家,只好愤愤放开了关门的手,随他跟进来,却并不予理会。   对方倒是并没有把这种冷淡对待放在心上,反而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见她有气的样子,竟然还故意火上浇油似的说起来:   “她自幼与我有婚约,大概是知道了我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你,所以才沉不住气到家里来的。”   他还说,他还敢说。    ☆、第二十九章 叶赫那拉      冷月蓼气得也忘了平素里自己对金闿之一向是多么尊之重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就是不应该让自己知道白兰珠的存在,更不该让她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可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她,如果没有上一代的善做主张,恐怕我都不会知道她。”   听闻此话,心里才稍微好受一点,但还是愤懑不平,既然如此,心里没有人家,又为什么还要带来抹云院里,故意惹自己不痛快?   “那为什么又要让她到这里来?”   其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觉得,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这般逼问恼怒的样子,像足了小家子气的大宅院女人,而且是那种低等的大宅院女人,情绪挂在脸上,责问男子,如果时日久了成为习惯,势必要让男子对自己产生排斥感。   好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压不住情绪,而金闿之也绝对不会对她有什么不满,好声好气,乃至是相当乐在其中地笑劝着:   “她硬要来,母亲也碍于面子,我又岂能驳了世交之间的情谊?”   世交,他们两家之间,是世交。   他们两人之间,名正言顺,而自己才是横插一脚。   想到这里,怒气也早就消了,只剩下浓浓颓丧,大约自己对这白小姐没有来的不喜,就是出自于此。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不上她,有些东西,对人家来说是生来就有,而对自己来说,却是耗尽毕生之力也高攀不起的。   眼底又哪里还敢有什么火气,只空留遗憾自卑。   声音自然也已静了下去,甚至是过分平静,似随意一般淡淡问道:   “白小姐家……也是满族?”   因想到之前他的二嫂不是曾经就自己不是满族人的问题而深刻质疑过,而白家既然能够在二十多年前就和他订下婚约,想必肯定也是满族,且也应当还是个赫赫有名的贵族。   “是。”金闿之说,“白家也属于镶黄旗内。”   不仅是满族,不仅是贵族,而且还是镶黄旗,八旗之首。   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却又同时装作很沉静的模样,又问道:   “本姓又是什么?”   白姓,想来应该也是由原来的满族姓氏所改,倒是不知这位白小姐,本名应该是什么。   “叶赫那拉。”   他又说,眼里没什么悸动,看着她的表情,像是在观察,俨然早已清楚地洞察到了她心里的所思所想。   叶赫那拉。   八旗中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清朝历史上出过无数后妃,如今再来配他们爱新觉罗氏,倒也算是传承了。   冷月蓼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再也没什么好问,坐在六角菱花凳上慢慢转过身,背对金闿之,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情绪。   可他却偏偏靠近了一点过来,语气中带上一点询问的温柔,又似乎有几分调情的低沉。   “你好像不喜欢她?”   何止是不喜欢,是讨厌,是忌恨,忌恨时至今日,自己竟然还要受姓氏带来的原罪。明明清朝已亡数代,什么八旗子弟不予别族通婚不都应该已经是旧谈了吗?可为什么自己却会受到这种规矩的荼毒?   可是虽然这么想,但在这座夏宫之中,是隔绝外界的另一个世界,它保留着往日的美丽高贵,同样也保留着往日的不二法则。她虽是从外界而来,却在踏入这里的那一秒,就必须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偏偏是他,谁让自己爱上的偏偏是他?   哪怕是旁支的爱新觉罗氏,到了现代也不会再有这样苛刻的婚嫁条件,偏生唯独他家始终要保持着不与别族通婚的法则,誓死保留着最后一股……龙脉。   她很无奈,却又什么都不能做,唯一的办法也只是抒发一些心里的不平,语气凉凉:   “我是不喜欢她。”   冷月蓼背对金闿之,逐字逐句地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不喜欢,是那种从心里面生出来的感觉,就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虽然客观想想,其实人家白小姐也没有做错什么,甚至还是个相当无辜的受害者,好好的婚约,却因为自己的忽然出现而被打破,她不哭不闹,还对自己笑脸相向,已经太仁至义尽了,反而是自己在她面前一直故意示威,倒真的像是那些得势的小人。又有什么立场讨厌别人?   可是,自己就是真的不喜欢她,除了她的家世以外,还是非常没由来的,就好像,前世有什么仇怨一样。   或许她和金闿之的缘分真的就要到头了,那么姑且任性而为,讨厌就是讨厌了,又何须什么理由。   但即便如此,心里还是不由的怅然失落。   只是这种惆怅,不必让他知道。   既然克服不了,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珍惜当下短短的美好,不知明天会怎样,又哪里还有时间惆怅。   半晌,他才在自己身后又幽幽然问道:   “是因为嫉妒?”   冷月蓼身体一僵,倒不是以为自己的拙劣演技真能够骗过金闿之的慧眼,只是这样被他点破,倒是让她顿时觉得自己是否太过小气。   忍不住转过身来想要看看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可曾对自己有一点点的失望。   盯着对方的虽眼睛看了整整半分钟,那里头有淡然的笑意,有平静的自在,偏偏没有找到丝毫失望的意思。   于是下一秒,她就有了真情真性的冲动,即便嫉妒了,又如何?   是。   是嫉妒。   嫉妒为什么白兰珠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此处,嫉妒为什么她一生下来就能堂而皇之地和他相配。   虽然同是也似醍醐灌顶般的立即联想到,是不是当金闿之知道周南的存在,当三人相对,当他知道周南和自己的关系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呢?   所以,才让白兰珠出现在自己眼前,就是为了让自己嫉妒?   如果是这样,倒也好了,至少,只是金闿之在考验自己,而不是,这个古老的姓氏,在无声地排斥自己。   半分无力,半分恼意,半天,只是这样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再在这里多呆一秒,她大概都会因为太过清晰地看到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而陷入抑郁。既然剩下的日子也已经不多了,白纸黑字的婚约,他们堂堂两大家族自然是不会更改,那么至少让这些屈指可数的时日好过一些。   离开这里,回到尘世,至少还能让她心存幻想,觉得他并没有隔自己那么远,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或许,还是平等的。   且让她自我欺骗一回,她一直都是一个活得很清楚的人,可是那样真的太累了,尤其是当真正遇见了喜欢的人,还要清楚理智地端详家庭的差距,控制感情,殊不知感情这东西是不受大脑控制的,她也无能为力。   只怪自己,一开始虽然有意克制,却终究敌不过风花雪月,当意识到他们之间还是不应该在一起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将来如何对父母解释,他们为自己和周家摊牌,要是自己又突然告诉他们自己和金闿之也分手了,还不知要怎样伤心?   一切前路都是渺茫的,她此刻只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人,金闿之正眼眸深邃地看着她,深不见底,良久,方静静道:   “明天就走。”   应该是自己在这个遗世独立的家族里的最后一夜,彻夜无眠,辗转反侧地躺在雕花床上,倒是将白天的事情都细细地又想了一遍。   相比于白天的冲动,夜晚,她冷静下来,倒是清醒了很多。   是自己让原本应该一生遗世独立的金闿之陷入尘世,让他沾染上俗气,甚至让这整个家族都产生了矛盾,所以,她不能够再继续下去,让别的家族也沾染上自己带来的尘世之气。   她与他之间,虽然有情,奈何无缘,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值得感恩了,要是再多走一步,恐怕都是逆天而为。而自己这辈子能遇到金闿之,能见识到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能在这美轮美奂的夏宫里走上一遭,也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不敢再奢求什么。   他是属于爱新觉罗氏整个家族的,不属于她一个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他却不行。   所以,自己或许真的应该停下来了。   她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任性,冲动,自私,偶一为之尚可,要是当了真一直如此,那又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这么庞大而久远的家族,要真的因为自己一个人而产生矛盾,她的罪过又该有多大?   她没有了他,也许会一时伤心,可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不是,现在好合好散地放开手,比之于日后听到他结婚的消息而被迫分手,总归还是要体面容易些。   翌日,她和金闿之一大早便从家中离开,坐在车上,周围的路景明明与来时相同,却看上去又大为不同。   冷月蓼虽打定了一夜的主意,却在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又不太忍心说出口,只能将这句本应再简单不过的话酝酿再酝酿。   人似乎总是能够在夜晚意气十足地做下决定,可要真到了天亮,却又变得优柔寡断,纠缠不清。   但是这句话她终归还是要说的,眼看车子已经驶出环绕的群山,再穿过一条路,就应该回到自己生活的世界了。她在身侧握着拳,为自己鼓着勇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开口:   “我想我们还是不太合适。”    ☆、第三十章 凤冠      原本寂静的车内,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更加安静,气氛,甚至于有些凝重。   就连坐在前面一心开车的司机,也似乎身体有微微地一僵。   良久,她不敢去看金闿之的脸色,直到他的声音响起,依然是声线平静,可是又与平时的从容不同,这种平静里似乎压抑着淡薄的可怕阴鸷。   “你说什么?”   冷月蓼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有一点点哽咽的意思,只是被她收敛得很好,认真而肯定地提醒着:“你还有婚约。”   “那又如何?”终于,他头一回也有了薄怒的音调,虽没有抬头,却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金闿之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应该是压迫至极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重重念出来,“你和周南,不也是两家默许了吗?”   冷月蓼无奈地闭上眼睛,再次深呼吸。   究竟还要自己怎么说?清明透彻如他,怎么也会如此自欺欺人,就和自己之前一样。   这一回他们两人的位置倒像是反了过来,她很清醒,而他还在欺骗自己,她倒是成了理智分析的那一方。   “这不一样,默许,和婚约,是不一样的。”   何况他与白兰珠的婚约,关系的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而是他们两个家族,曾经的爱新觉罗氏与叶赫那拉氏,如今的金家和白家,泱泱大族,不是他们几个人,一意孤行就能反悔的。   金闿之的语气倒是不知怎么就忽然淡了下去,甚至是近乎温柔地问她:“你是认真的?”他盯着她垂下的头,目光专注,语气柔和,又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   没有什么时候,会比现在更清醒。   冷月蓼最后吐出这四个字来,竟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大梦已归,久醉已醒,有的不过是醒后的深深疲倦而已。   话说到这里,就算是无话可说。她亲手将自己初次的爱情逼到了死路,到底还要她怎么样?   两人皆不再说话,车内陷入近乎阴沉的气氛,仿佛能够感受到司机的车速愈发快了,车外景物在飞速地后退,她看到街道上牵着手的年轻情侣,想到自己和他在家乡的短短几天,看到为丈夫推着轮椅的年老夫妻,想到自己也曾幻想过他们的将来。   可是现在,他们没有将来了,就连曾经,也应该要忘记。   不知多久以后,一直一动不动的金闿之蓦地身影一晃,居然从车后拿出了一个不小的木盒,随后递到她眼前。   “最后一次,再帮我看一样东西。”   何必呢?   冷月蓼无比无奈,看来果真是自己,把他变得像个凡人男子一样,明明绝路就在眼前,还要抓着不放。咬紧唇瓣,狠了狠心,只道:   “你不要这样,再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好聚好散,干脆利落,不是很好吗?金闿之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清风朗月的存在,不应该拖泥带水,哪怕是对待自己。“待会儿下了车,我们就都忘了对方。”   “我说,最后一次。”   猛然间,他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怒气,既不是刚才的薄怒,也不是什么压抑着的阴鸷,而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之怒。   气势压人,万物臣服。   就连前排背对着他们的司机都忍不住一个激灵。   而冷月蓼终是只能叹了一口气,除了心底的害怕,更是深深的绝望,明知这又只是他的一个借口,可是在自己的心底,却也是想顺着这个借口的。   最后一次,就当真的是最后一次。   伸出手接过了木盒,却不再是从前的好奇,只是浓浓叹息,对自己的失望,之后二人是真的再也无话,直到她在公寓楼下下车。   下了车,冷月蓼又站在下车的地方愣了好一会儿,一时间她居然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黑色的车子最后驶离自己的视线,才终于慢慢地回神,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   他们,分手了。   还没来得及好好开始,就彻底分手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怎么拿钥匙开门的,整个人都一直昏昏沉沉,像是处于宿醉状态。坐在桌前发了好久的呆,终于,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抱着金闿之最后交付给自己的木盒,这才有一点点回过神。   她现在还是应该早点解决这最后一桩事,然后彻底断了他们俩最后的联系,彻彻底底地,断个干净。   檀香木盒,如此大小,光这盒子本身就是件无价之宝,也不知装在里头的会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器物。   小心打开木盒,先是一阵浓郁的檀香,幽幽静静,竟像是沉淀了百年一样,让她尚还浑浑噩噩的头脑稍稍清明了一些。随后才看清里面的东西,其不可思议之处,令她瞬间忘却了自己的一切情绪,只是叹为观止。   一顶凤冠,数不尽的珍珠与各色宝石,金龙翠凤,各种点翠、累金、镶嵌的工艺,都是绝妙至极,金龙飞腾于翠云之间,翠凤飞翔在珠叶之中,其礼制分明就是明清时期皇后制度。   还不仅如此,光是一顶凤冠就已经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在檀香木盒之中,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是一串完整的朝珠,静静躺在盒底,东珠一百零八颗,颗颗圆润相似,尤其是使用了明黄色丝绦,是清朝时期只有帝后及太后才可使用的颜色。   冷月蓼面对着这两样惊人的东西,一时之间几乎都不敢用手去拿,太难得一见了,要说如今可见的凤冠与朝珠也不少,只是如此华美精致,典制崇高的,却是精品中的精品。而最值得钦佩的,还是其保留的完好性,连一丝岁月的痕迹都没有,要是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是现代制品,可是精雕细琢的工艺又绝对不是现代可仿。何况自己早在打开木盒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感受到了浓郁的灵气,不需上手,就能够察觉出来。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它们原本的主人,穿戴着它们,站在众人仰视的高位,伴君左右,母仪天下。   自见到檀香木盒里的凤冠与朝珠之后,冷月蓼倒也将自己的情绪放了一放,其实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好像觉得自己快要挺不过去了,但只要能够找到些别的抒发点转移一下注意力,最终就能够挺过去。   两件器物灵气浓郁,不久以后竟将整间房间都充盈了令她直觉敏锐的灵气,而这灵气不仅浓郁,还隐隐地似乎能让她感觉到一些熟悉。   非常熟悉,仿佛是带着她自己的意念。   伴随如斯灵气满屋,是夜她便做了梦,且是无比清晰。   她终于,彻底地看清楚了困扰自己小半辈子的真相。   百年之前的真相。   他死以后,走过了鬼门关,踏过了彼岸花,经过了黄泉路。   站在奈何桥上,他却还在等她。   奈何桥下,忘川河里升腾起滚滚的血红雾气,不肯投胎之鬼生生世世囚禁于河中,眼见执念之人一次次步入轮回而不得相见的哀恸,身体年年岁岁承受煎熬之苦的尖叫,以及从不间断被押送过桥的新鬼害怕的哭声,阴森入骨,寒气逼人。   奈何桥,有来无回。   忘川河,鲜红如血。   孟婆汤,前世之泪。   管你生前是大富大贵之人,还是大奸大恶之徒,只要入了此地就必要如此走上一遭,谁也不得例外。   可哭声阵阵,雾气混混,任凭奈何桥上走过一个又一个新鬼,却始终站着一人,岿然不动,如同雕塑,目光始终望向来时的黄泉之路。   送新鬼上了轮回回来的鬼吏和几个鬼差与他擦身而过,走出不远,新任鬼吏忍不住大怒道:   “缘何此人来阴曹几近百日,尚能不过奈何桥,不饮孟婆汤?!”   几个鬼差颤颤巍巍跪地解释:   “回大人,此乃人间真龙天子,有真龙护体,小的不敢近身……”   “一派胡言!”   一声惨厉的尖叫,原来是一个鬼差被鬼吏拎起来朝那人扔去,然未及近身,就已被那人身上忽然现出的一条盘旋着的金龙所喷出的明黄光芒烧灼成灰尽。   原来真是真龙天子。   鬼吏终于见识到了真龙护体的厉害,知道枉死鬼差的话并非虚言,人间阴间互不相犯,何况他不过一个新上任的鬼吏,更加无权越级处置。   不过,人间真龙,交替更迭,不过弹指一挥间,何况此处阴气极盛,被忘川河里的业障之气冲刷,看他还能坚持到几时。   赤红的业障之气,带着忘川河里数不尽的不肯投胎而去的千年鬼魂的执念,一下下涤荡着他身上围绕的明黄色的气息,一丝丝沁入骨髓。   鬼吏带着鬼差继续接新鬼而去,走时又回头望了那男子一眼,狰狞一笑,那金龙形象以及明黄的光芒正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一身龙骨,也在业障的冲刷下涤荡破碎。   如此下去,即便他回心转意想要投胎去,来世也是多病之身,每当夜幕降临,就要受到全身骨髓钻心之痛,若找不到他今世执念之人,就将缠绵病痛,逐渐骨肉毁坏,不得善终。   人间真龙又如何,不过是个凡人,有凡人的愚昧执念,本就不过短短数十载的光阴,还要如此执着不悟,来世受罪,也是今世执迷之孽。 ☆、第三十一章 前世      小鬼们来来往往,也不知道此人要在奈何桥上等上多久,更不知道他等待的究竟是谁,但眼看着他身上盘旋着的金龙已经越来越淡,都忍不住狰狞阴险地笑起来。   世人果真都愚昧执着,就算曾经是人间之主,明明有着大好的来世命数,却偏偏参不透,看来不久以后,也将要成为这忘川河里无数孤魂野鬼的其中一个。   可是现在,他身上还有着残留的真龙之气,阴间孟婆自然也不敢触犯,几次三番端着孟婆汤好言相劝,可他从来不予理会,孟婆也没有办法。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站在奈何桥上等了多久,人间一天,地狱便是两千七百年,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已经等了多久,可是他还在等,等到差点就要忘记自己为什么而等待。   在等待的漫长岁月里,他也看到了世人之苦,生前作恶的,打入无间地狱,受数劫刑罚,最后投入畜生道,前世相爱的,喝下孟婆汤,立即就将前世的恩爱全部忘却,前世相欠的,来世或做夫妻,或成父子,争吵不断,家破人亡。   可是尽管如此,看遍人间疾苦,他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等待。直到有一天,黄泉路的那一头,终于出现他等了无数岁月,念了无数岁月,想了无数岁月的爱人。她容颜如旧,一步步走上奈何桥,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   孟婆递给她一碗孟婆汤,眼见她即将喝下,他立刻疯狂地想要阻止。   可是,他已在奈何桥上等了太久,河中的戾气已将他的魂魄冲刷得淡薄不可见,她看不见他。   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下了汤,在最后那一刹那,他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奋力用自己最后一点气息扑身上前,却只来得及把汤碗打破,而她已喝了大半,汤最终也只是洒了一点点落入河内而已。   随后她便要走过奈何桥,他紧随其后,孟婆不依不饶地想要叫住他:   “喝下这碗汤吧,忘记前一世的事情,你才能重新开始。”   他只一心跟在她身后,连看也不看孟婆一眼:   “如果我忘记她,我这万年的等待又算什么?我还是我吗?我不喝……你又能奈我何!”   梦境最后在他们二人跨入轮回之路的那一刻醒过来,冷月蓼猛地睁开双眼,无边的黑夜,就好像他站在奈何桥上苦苦等待自己的无数岁月一般。   她拭了拭自己的眼角,早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二十年来的梦境,都是真的,他就是同治帝,而自己,就是阿鲁特皇后。   前世他们不得两全,所以他用在奈何桥上等待万年,来换今生今世他不忘记她。   他甘愿一身龙骨尽毁,今生多愁多病,在每个夜晚都忍受蚀骨钻心之痛,只为不忘了她。   夜正浓,他此时是否又在忍受那忘川河上的戾气造成的痛苦?是否曾怪过自己,这一世,竟然擅自忘记了他?   冷月蓼站在别墅门口,她其实很早就已经到了,可是又不敢走上前一步。   要是见到了他,自己应该怎么面对?   她与他阔别了一世,今生又欠他的太多,君恩,还不尽。   然而别墅门已经缓缓打开,她抬头,只看到金闿之从里面慢慢走出来,步履缓慢从容,脸色在初升的阳光下苍白透明。   这就是她,前世今生的爱人。   那一瞬间,就算她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准备,也全部都忘却了,眼里瞬间酸涩,忍不住泪眼婆娑。   想要走近他,好好仔细地看看他,可是脚步却纹丝不动,连一寸也挪不动。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即便想起了前世的记忆,也还是很没用,每一次,每一次都要他来走向自己,自己却什么也不会做。   而金闿之已经站在离自己半步的地方,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脸,他乌黑的眸子里,是心情激动的她。   冷月蓼终于开口,带着浓烈的哽咽语气:   “你……你信不信,我们前世就相识,相爱?”   之前,她竟然还曾经问过他信不信前世今生,也不知当时他心中作何感想,她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带着两世的记忆,却在与自己重逢的时候表现得没有一点异样,不知道他每一次见到不认识他的自己,究竟会不会觉得不值。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神情,都和前一世一模一样,让她回想起自己和他的日日夜夜,明明都是那么深刻的记忆,自己怎么就会想不起来呢?   相比于她的浓烈情绪,金闿之却还是显得那么平静,他似乎早已认定,不管她想不想的起来,他都会等,奈何桥上万年都等过来了,怎么还会在乎今生几年?后来就更加想得透彻,她就是她,就算完全忘记了前世,他也愿意再一次让她爱上他。   慢慢地,他才露出一个微笑,明眸皓齿,清风霁月。   他笑着,静静地说:   “我的皇后,我记了你百年,等了你万年,你却几乎忘了我,甚至……还想要放弃我。”   他是微笑着讲着这一切的,可语气之下又有着微弱的责怪。又怎么能不怪她,他这样爱着她,可她竟然因为区区一个白兰珠,就打算放弃自己。   冷月蓼当即愧疚地低下了头,就算是皇后,面对帝王的恼意,她也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个皇后,她只是想要当一个称职的妻子,再加上这辈子早就已经习惯了的谦卑,站在金闿之面前,她真的没有一点点反抗的勇气。   见她愧疚,他倒是反而自己先心疼了起来,也只能无奈地对自己摇头,看来不管过了多久都一样,他对她,始终没有办法真的生气,就算是假装生了气,也不到片刻,就自行败下阵来。   免不得一声笑了出来,他弯着眉眼朝她伸出了手掌,一如前世,二人站在千臣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下,理所当然地并肩而站,享受别人的崇敬仰视,做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   而她也伸出手,庄重地落在他的掌心,就像百年前一样,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她就是全天下唯一配得上他的女子。   进入到别墅之内,冷月蓼因为已经想起来了前世,所以看到内部的装饰摆设,才猛地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都是按照自己的宫殿所重造的,小到连角角落落都是一点不差。怪不得每一次来到别墅,她都会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分明就是故地重游。   随他上了楼,他的卧室就和自己曾经的卧房一样,冷月蓼这一回当然是真正的熟门熟路,一坐到从前最喜欢没事就躺着休息的美人榻上,倒是还真的找回了几分从前的感觉。   金闿之也坐到她边上,她于是便又顺势靠到了他身上,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根植在心底再熟悉不过的,一时间她倒是也有点分不清,究竟今生的自己想起了前世,还是前世的自己,梦见了未来。   被她依靠着的人慢慢开口,房内安静,就像夫妻之间寻常的私语:   “我并不愿意让你那么快想起来,本来是想要在娶了你以后,一切随缘。可是我没有料到,今生的你这么胆小。”说着轻笑地勾了一下她的鼻尖,继续道,“白兰珠的出现居然就让你起了放弃之心,我没有办法,只能提前让你想起来了。”   冷月蓼在他膝上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表情不再正对他。今生的自己和前一世相比,倒是的确收敛理智了很多,就连现在被他唤起了记忆,也还是带着今生的卑微怯懦。谁让她今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而前世她姓阿鲁特,终归是个贵族,表面母仪天下,内心骄傲不拘,自有父亲和他来为自己撑腰。   也同时想到,这一世,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他依旧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姓氏,所以这一世他们所面对的障碍,似乎并不比前一世少,甚至,是更多。   有点愁苦的意思,却没有显露出来,倒是找起了别的话题,比如说有一桩一直都很困扰她的事情。   从一开始的凤钗、五色玉,到现在的凤冠、朝珠,要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些东西,明明都是自己和他的陪葬物吧,为什么现在却会都在他的手里?难道……   脑子里出现一个诡异的猜想,难道说,他还盗了自己的墓不成?   冷月蓼扭过头,开口问他: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多陪葬品现在都在你手里吗?”   “惠陵被盗,你我陪葬品流失,我如今收的也已也差不多。”   金闿之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面气定神闲地说着这些话,自然,这些话都没说错,只是,听着总让人觉得慎得慌。   正在无奈地惋惜二人的惠陵之时,金闿之忽然起身,冷月蓼有点奇怪,只见他走到边上也不知拿出了件什么东西,接着又朝她走回来。   再次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冷月蓼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小盒子,也不知道里面又是件什么从自己的陵墓里被拿出来的东西。   金闿之把盒子放到她手里,趁着她打开的同时,一面道:   “这是你我翠印,现在,放在你这里。”   冷月蓼看了看盒子里头的翠印,果然被他保存得很好,就和当年一模一样,正把玩着,忽然又想起了他们的前世,对于慈禧,她仍旧有点心有余悸,不由得联想起了今生的一个对象,万分小心地问道:   “太后……该不会还是你母亲……”   “不是。”金闿之如是说,她方舒了一口气,不用再碰上慈禧,那真是最好不过。可惜还没有轻松多久,就又听见他淡淡地继续说,“是白兰珠。她上一世活了太久,这一世投胎才正好和我们同辈。”   冷月蓼差点摔了手里的翠印,忍不住支起了身子看着他:   “啊?” ☆、第三十二章 侍寝      忍不住啊了一声,冷月蓼怎么也不会想到,慈禧今生,居然是白兰珠,她竟然从他的母亲变成了,他的未婚妻。   这对于想起了前世记忆的自己来说,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不过她投胎成了与他们二人平辈的白兰珠,总归要比再次成为他的母亲要好一些,至少,有仇报仇的时候,不用再考虑什么孝道。   眼看着自己已经在别墅里呆了挺长的时间,虽然说前世他们是夫妻关系,可是今生,却毕竟是个相当复杂的关系。生怕再呆下去会引人非议,冷月蓼也只能不舍地从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榻上起身,恋恋告别:   “我走了。”   可就当她刚刚站了起来,却忽然觉得手上传来一股力量,把她重新拉回到了美人榻上坐下。   还来不及惊慌,金闿之已经朝她靠了过来,靠近之时,她分明看到他的眼底有深深的笑意。   “这就想走?”   当然不想。   只是,今生自己的身份。   就连前世身份与他匹配,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正妻,结局尚不得善终,何况这一世,她连能够和他平起平坐的身份都没有,看来要走的路,俨然比前世还要艰难。   但还是尽量装作轻松地说:   “我还有别的事。”   而他轻易看出她的担忧,她的所思所想,在他眼中,不管是哪一世,都再清楚不过。   躺在榻背上气定神闲,颇有君王之气:   “不用瞒我,月蓼,真想不到你竟然也会担心这种俗事。”   “这是眼前的现实。”   冷月蓼无奈,他生来就记得自己是个君王,所以还是如此气概非凡,可是自己不一样,她生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今生已经学会了太多普通人的谨慎与卑微,再也做不到和前世一样神采飞扬了。   “眼前的现实?”他又朝她靠过来一点,嘴角也带着浅浅的笑意,而这笑意里更暗含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情愫。“对我来说,现在只有一件事。”   “什么?”   他笑容动人又诱人:   “几百年了,朕的皇后何时再为朕侍寝?”   冷月蓼愣在原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正经的?   有点羞赧,又有点恼意,明明自己在担心着一件相当现实的事情,他却怎么能够还在想这些。   一时就要站起来走,可惜再一次被他拉住。   看来是真的发脾气了,金闿之亦不再逗她,将脸上的笑意敛了一敛,认真却又从容说道:   “你放心,我活了两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连爱的人也保护不了的小皇帝,我发过誓,今生今世,谁也不能再把你我分开,茫茫人海,七十三亿人,滚滚红尘,一百四十一年,我们都能找到对方,还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一起无法克服的呢?”   自己果然是永远都离不开他。   冷月蓼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能轻易地攻破自己的心理防线,让她所有的深思熟虑都化为乌有,头脑里只留下一个念头,她不可以离开他。   这是一个君王的谈判艺术,她又怎么斗得过?一时间好不容易狠下的心早就融化成了一滩糖水,只有对他深深的舍不得。   也罢,他们已经分开了两世,他等了自己那么久,她还怎么能够做出再次离开的事情来。留下就留下,她欠他太多,也应该还一还了。何况就连她自己内心深处,也何尝不是想要陪着他的。至于别墅里其他人,想必也不是多事之人,   和前世的爱人在一起,一个眼神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却也可以凝成一个眼神,哪怕只是坐在一起说说话,下棋,喝茶,也一点不觉得无趣,但觉时光飞逝,还没有什么感觉,就已很快来到了傍晚时分。   眼见天色暗下来,冷月蓼还恍然不察,最后直到房间里的灯自动亮起,她才猛然发现,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她甚至有点怀疑,是否是这座别墅有问题,与外界的时间走得不一样快。   然而这个猜想她是无暇考据了,因为她又想到了另一个让自己深深担忧的问题。   夜幕降临,也就意味着……   他的痛苦,又要开始了。   她亲眼看到金闿之的面色开始越来越苍白,纤薄的嘴唇紧紧抿着,骨节分明的手正缓缓地握成拳。   她又已深刻而真实地感受到了同样的痛楚,而这一回,她绝对不能再让他独自忍受。   冷月蓼紧紧地抱住他,像抱住一个无助的孩子,眼睛里忍不住已淌下泪来。   可为什么他看上去还是那么难受?不是说,只要他能够等到自己,奈何桥上业障冲刷出的来世之痛就会缓解吗,但为什么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而自己除了紧紧地抱着他,什么都不能做。   她自责至深,只能默默流泪,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如果他不是为了等自己,又怎么至于堂堂真龙之体,沦落成为今世龙骨尽毁,多病缠身?   她太没用,太没用了。   眼泪划眼角,她也只能一遍遍地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不是自己让他等待,他又何须受如此钻心蚀骨之痛。   如果不是自己忘记诺言喝下孟婆汤,又怎会让他今生苦苦寻觅等待,寂寞二十八年。   冷月蓼,你如何配得上这样一个男子,配得上这样一份沉甸甸的爱?   他的鬓角有冰冷的汗,唇色苍白地像雪色梅花,用力开口,只对她说了两个字:   “吻我……”   他费尽千辛万苦,竟然就为了说出这样两个字。   冷月蓼既是心痛,又是讶异,可是此时此刻,她哪里还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不管他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够缓解他丝毫的痛楚,她都愿意。   沾着泪水的唇覆上那凉薄的苍白,他的嘴唇冰凉,却在接触到自己的那一刹那,忽然开始炽热汹涌,凿开她的牙齿,舌霸道冲进,仿佛急切地在寻觅着什么东西。   冷月蓼有点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忽然之间的攻势扑倒在地,但心里却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慰藉,他的体温终于开始回暖,似乎有好转的趋向。   瞬间有一点开窍,是不是只要自己靠近他,他就可以缓解痛苦?   那一秒她被自己出现这一想法的喜悦冲昏头脑,根本顾不上别的什么,笨拙而认真地想要回应他,逐渐地,也就想起了前世他们之间的无数缠绵缱绻,一时间除了想着要为他做些什么,就连自己也有点忘情。   他们之间,这样的亲昵,这样的热烈,本就是根植在前世的记忆,到了今生,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后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解开衣服的,根本没等来得及反应,就发现自己已经和他纠缠在了跋步床上。直到不小心磕到了头,才有片刻的回神。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分明清醒得很,唯一的涣散也是出于□□,不禁不敢置信地呢喃起来:   “你……”   似乎已经好了?   自然得不到任何解释,对方亲过她的耳垂,吐气笑道:   “多谢皇后……”   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骗了一样的她终于有了点挣扎反抗的意思:“你骗我?”   然而正一脸认真耐心解着她的扣子的前世帝王倒是露出了相当无辜的表情:   “不敢,不过是意外发现而已,如果停下来恐怕会旧病复发,还请皇后忍耐些。”   无赖,身为一国之君还这么无赖。   她明明早在前世就已经知道的,可是还是避免不了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被欺骗。   也只能认命,谁让她直到现在还是相信他,真的担心要是停下来,他会旧病复发,所以,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只是最后的妥协,她小声地请求:“能不能,把灯关了。”   清晰听到一道浅浅的笑声,随后也不知道卧室里的灯究竟是怎么控制的,竟然真就这么被熄灭了。   只剩下窗外的月色洒进房间,落了一地的白月光,也同时落在他们身上,肌肤,揉着月色纠缠在一起,温柔而美妙,倒像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而他嗓音魅惑诱人,一边亲吻她每一寸的身体,熟悉而陌生,一边低沉地念着陶渊明《闲情赋》里的句子: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芜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为了今生遇见你,我愿意忍受万千孤苦,只愿今生与你匆匆一眼,或是成为你的琴,或是成为你的烛,或是成为你的扇,或是成为你的影,然而我都心存感激,而如今我尚能修成人,拥你入怀,为了这份幸运,什么都是值得。   当自己最后的蔽体衣物被扔到地上之时,她在神志不清之中也有片刻的清明,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一问,这奈何桥上业障与戾气所带来的先天之病,究竟它是个什么病?    ☆、第三十三章 进账      翌日醒来,冷月蓼只觉得自己浑身散了架一般疼痛,无奈,谁让自己昨天一不小心发下的誓言,希望能够代替他忍受苦楚,所以,上天便如她所愿。   而原本应该受苦受难的人,此时正躺在床上枕着手极度从容地看着她,一副吃饱餍足的模样,眼里的笑意有着相当满意的意思。   在床笫这桩事上,男女是不一样的,男人靠的是心理上的经验,而女人靠的是身体上的经验,他是将前一世充足的经验带到了今生,可是自己这一世却是一具全新完好的身体,被昨夜如此对待,显然有点受不住,而且通过昨夜,她好像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前世的他,碍于身份等限制,终归是个不废早朝,勤于政务的好皇帝,所以似乎一直有所收敛,可今生却不必了,忍了整整两世这么多年,终于有朝一日能够肆意而为,哪里能够放过她。   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就绝对不应该留下来陪他。   足足休息到中午,想着自己还有正事要做,终于还是爬下了床,穿上金闿之为她放在床尾的衣服,倒是相当合身,但也同时又回过神来,为什么别墅里会有为自己专门准备的衣服?   随后立即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惊。   原来,他早就做好准备要……   早知道,自己就绝对应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被在心底狠狠怪罪的人突然有感应似的出现在了门口,冷月蓼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像是已经抱着手靠在门上良久,眼里有深深的笑意,一副纨绔的样子。   心一沉,该不会是目睹了她换衣服的全过程?   愈发恼羞成怒,拿上自己的东西就要冲出门外。   自然,结果就是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地拦住。   金闿之倚着门精神很好地笑问她:   “做什么去?”   她奋力地想要甩开他的禁锢,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最终败下阵来,无力道:“我今天必须去上班了。”   和老师请了假,现在都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世上哪有这样的实习生?虽然平时也没什么工作量,可毕竟总还算是守在工作岗位,现如今一走就不回,恐怕同事们还要以为她已经辞职了。   说罢,金闿之倒是松开了拉住她的手,然而身高优势逼人,还是给她不敢轻易抬脚走的压迫力。   “我和你一起去,顺便也有些话要和陈老师谈一谈。”   和自己一起去?冷月蓼更加不敢走了,莫名其妙地问他:   “你要和老师谈什么?”   见她好奇的样子,金闿之忍不住勾勾她的鼻尖,像是抚摸一只小宠物,声色温和道:   “你啊,亏你还是人家的学生,却连自己老师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陈景行是满族人,你知道吗?”   老师他,是满族人吗?   这一点自己倒是真的不知,不过,这又如何?这和他想和老师谈话又有什么关系?   “那又如何?”   冷月蓼仍旧莫名其妙地问他。   金闿之终于无奈到只能摇头,声音却愈发温柔至极:“也是,你连这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早在你知道我前世是谁之前,他就已经先知道了。”   他几句话说了太多个知道,却把自己彻底给弄糊涂了,看来自己从前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老师早在自己之前就已经知晓金闿之前世是同治帝,怪不得对他如此尊敬,而正因为他是满族人,所以对于爱新觉罗氏这一姓氏的崇敬,要比他人更甚。所以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老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自己不得跟金闿之有过多接触,因为老师担心要是自己单相思上他,便是无人可解。   一下子所有和自己老师之间的矛盾统统都化解了,看来,老师也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虽知道金闿之的身份,却不知自己的身份。   除了不必再纠结孝敬与爱情不能两全的喜悦之外,不禁也有点好奇起来,要是老师知道了自己前世是谁,他教了几年的学生,实则前世是位正儿八经的皇后,还不知他要怎样惊讶。   看来和老师谈一谈也的确是有必要的,就算不说别的,他们两个今生终归也算是托老师的福,才有再次相遇的机会,所以三人相见,感谢一番,相当有必要。但至于地点,工作的地方却绝对不合适。   他之前来博物馆,那是多么大的阵仗,就差所有同事跪在门口山呼万岁地欢迎了,显然已经给大家都留下了再深刻不过的印象,要是这一回和消失了一个月的自己一起出现在博物馆,同事们会怎么想,她以后要怎么解释这个没完没了的话题?   生怕如此,冷月蓼不仅不敢再想着要回去工作,且乖乖转身走回到了房里,背对他道:   “还是先挑个地方约见老师吧,工作的事情……不急,不急。”   依旧是自己在这一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间饭店,连房间也是同一间,倒是有点善始善终的意思。   他们二人先到,身着旗袍的女侍便先上了两杯茶,随后静静立在门边。   冷月蓼正有些渴,便喝了一口茶,然尚未等她将茶咽下去,茶水的清甜干冽就已直冲鼻尖,无比熟悉。   这是……用的玉泉水。   这家饭店倒还当真不可估量,竟然也用玉泉水泡茶,又想到这些胜过各大博物馆藏品的古董摆设,倒非常像是一个人的手笔。   冷月蓼忽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凑到金闿之身边,有点怀疑地问道:   “这家饭店该不会……”   咚咚咚。   此时门却响了起来,应当是老师到了,冷月蓼只好暂时作罢一探究竟的想法,含笑回头。   然而敲门的并不是陈景行,而是另一个旗袍女子,踩着高跟鞋袅娜进来,然后,低身俯到了金闿之的身边:   “先生,前几日收的那批吴道子的画,现已经挂在楼下,您看了觉得可还满意?”   “不错。”   金闿之淡淡说了两个字,旗袍女子随后便要退下,却听他忽然又开口:   “下次要是我和这位小姐同时出现,记得,不要再来打扰。”   旗袍女子愣了一愣,但又很快恢复了礼貌的笑意,低头应诺,然后才走出了房间。   “你刚才想问什么?”   “啊?”   冷月蓼一怔,才反应过来他在对自己说话,可她已觉得自己的问题似乎不用再问,方才发生的一切,已经解答了她的问题。   这件饭店,好像,真的是金闿之的。   也是啊,除了他以外,这世上还有谁开得出这样……特立独行的饭店来?   咽了咽口水,这一世的他,倒是比前世要会做生意一些,只是,各色古董,玉泉泡茶,成本这么高,真的能赚钱吗?   曾经身为一国之母,难免有点担心经济之根本,忧心忡忡地问起来:   “你这样开饭店,每年得赔多少?”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赔本?”   金闿之看着她相当担忧的表情,不禁好笑。   “这么高的成本,而且我看这里压根也没什么客人,你要怎么进账?”   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打消她近乎天真的顾虑:   “这里是后院,不对外客开放,平时就是我见客人的地方,前面才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走的也是薄利多销的路。”说到这里,眉间微微一皱,“至于你担心的进账问题,倒是似乎挺成问题。”   是吧,她就说,一个原本做皇帝的人,哪里知道什么做生意?不过是折腾家产罢了,看来自己得好好想个委婉的说法,来劝他关了这家店才好。   只是还未等冷月蓼想出委婉的说法,金闿之已带着微微担忧地又开口:   “每年也只能够赚回一个你我当初书桌上的小玩意儿而已。”   听上去倒的确好像是挺微薄的。   可惜冷月蓼的工作,却偏偏是深谙这些东西的价格的。虽然对前世的他们来说的确只是一个书桌上的小玩意儿,有时候吵嘴了,拿起手来砸了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是放到现在,那都是皇家御用之物,随便一样少说都是百万千万,稍微精致点的就是上亿。   看来,自己好像还是低估他了。   只知他会批奏折,殊不知还会做生意。   只好讪讪地笑:   “那,那你可需要继续努力啊……”   对方笑声刚落,门口又响起敲门声,这回真的是陈景行到了。   冷月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管前世她是谁,今生今世总归是老师的学生,她尊重他,也感谢他。   陈景行看到冷月蓼与金闿之在一起,在自己进来的前一秒钟,似乎还能看到他们有说有笑,脸色有点说不出来的意思,但是见到金闿之,还是恭敬谦卑地称呼:   “金先生好。”   “陈老师请坐。”   金闿之早已恢复往常的严肃冷淡,高贵得不可方物,手一伸,仪态天成。   陈景行经过冷月蓼身边,她连忙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   “老师好。”   然而陈景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有叹息之意,却终究未有叹出来。 ☆、第三十四章 十八年前      三人对坐,沉默足足半天,期间旗袍侍女为陈景行上了茶,却并不能够化解半点凝重的气氛。   终于,金闿之运筹帷幄,率先说道:   “今日请陈老师拨冗前来,倒是有一桩事想要感谢您。”   陈景行身形清晰可见地一怔,抬了抬手,差点碰翻面前的茶杯,连忙扶住,摆手道:   “不敢不敢。”   要不是冷月蓼如今明白老师是因为早就知道了金闿之的身份,肯定又要在心里笑他狗腿,但是现在,却笑不太出来。因为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会对金闿之是这幅做小做伏的样子。   金闿之倒是很淡定,毕竟前世身为帝王,对于这种旁人对自己的崇敬,他早就再熟悉不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相比于从前或许已经算是平易近人了很多。   “此事必须要感谢。月蓼,我们敬陈老师一杯。”   陈景行还是摸不着头脑,可见金闿之都已端起了杯子站了起来,自然不敢再推脱,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诚惶诚恐地受下了这杯敬茶。   三人都不喝酒,便以茶代酒。   只是陈景行虽喝下了这杯茶,却连这其中的原因都还不知道,也只能放下了茶杯,再疑惑小心地询问:   “敢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闿之竟然要竟自己茶,如此殊荣,他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而小月也同他一起敬,再加上今日是以两人的名义一同约见的自己,以及进门时看到的那般亲昵……   陈景行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可是,又不敢相信。   难道这位一心只挂念着前世皇后的痴情帝王,已被自己的学生给征服了?   那从此以后,自己岂不是和小月就乱了辈分了?   但是他的猜想,虽自认为太过天方夜谭,却还是成真了。   金闿之似有微微一笑,随后看了一眼冷月蓼,她正相当担忧自己老师接下去的反应。但他却一时又起了点兴趣,想要再次看一看这老家伙吃惊的模样。   于是开口淡道:“我二人感谢陈老师当日牵线之恩。”   陈景行又愣了。   原来,果然如此。   可是 ……他不是曾经对那位死去的皇后矢志不渝?如今却又怎么短短时日,就移情别恋了?他究竟是真的爱上了小月,还是有别的原因?   深深为自己学生忧心,瞧她现如今的样子,俨然已经完全陷了进去,但她天真幼稚,又怎么会知道金闿之真正的身份?又怎么会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颗朱砂痣?抹不去,也忘不掉。   “您看上去似乎并不高兴?”   金闿之幽幽问陈景行,他慌忙回了回神,解释道:   “并非。只是,小月何德何能,得金先生青睐有加?”   这话说得就连冷月蓼也有点尴尬,听上去……就好像自己,真的有多么不堪似的。   “关于这一点……”目光一转,优雅而高贵地落到了冷月蓼身上,“还是让月蓼自己和您说吧。”   “嗯?”冷月蓼正在埋怨陈景行总是拆自己的台,忽然得到金闿之点名,倒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打算告诉老师,他的学生,真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老师,其实我……前世是,阿鲁特皇后。”   讲完这短短十三个字,冷月蓼就一直好奇地望着陈景行,等着看他诧异的模样。然而,一秒钟,没有反应。   一分钟,还是没有反应。   三分钟之后……   陈景行终于瞪大了原本并不大的眼睛,比见了鬼还要惊悚,伸手指着冷月蓼,重重喘气,嘴里却半天只说得出一个音节:   “你……你……”   他彻底震愕了,原本一直以为天真不知世事的学生,竟然……竟然是同治帝唯一的正妻,阿鲁特皇后的转世。   亏他还一直觉得小月单纯,什么都不忍心让她知道,怎想得到她其实什么都知道,还扮猪吃虎地瞒着自己,怪不得金闿之从一开始就对她表露出情愫,怪不得她会不顾自己劝诫,非要和他在一起。   这下,就全部说得通了。   做了几个深呼吸,方冷静下来了一点,好在他对于这种事情有过经验,虽然也震惊不已,但相比于之前得知金闿之身份的那个时候,倒是小巫见大巫。   冷静下来想想,其实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这位痴心的君王终于盼得百年前的爱人,从另一角度上讲,自己的学生,也终于得遇良人。   只不过,现在却还有两个问题他想问,就是……   他以后面对自己的学生,到底应该怎么称呼?   第二,小月究竟瞒了自己多久?这孩子,是不是一直在看自己的笑话?   “老师你千万不要太惊讶了!放轻松一点。”   冷月蓼见证了陈景行的全部反应,得偿心愿一饱眼福,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可是见他久久不能恢复过来,就又不有得有点担心起来,老师年纪大了,该不会吓坏吧?   但金闿之不是告诉过自己,之前他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环境一定比今天恐怖千倍万倍,老师都挺过来了,应该不会有问题的。难道,是年纪的问题?   陈景行咳了两声,摆手婉拒了冷月蓼的好心问候,竟然还下意识地说了两句:   “不敢不敢。”   弄得她实在是好气又好笑,但好在,终归也并没有什么事,冷月蓼也就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要是老师真因此而吓出什么意外,自己岂不是大罪过?而今她确信人真的是有投胎转世这一说的,可不敢做什么有损阴德的事情。   既然陈景行缓了过来,她倒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他,之前金闿之只告诉了自己老师知道他的身份,具体情况却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想问,可是……后来早就已经被他弄得没有一点力气,所以还是趁现在,问问老师。   “老师,您当初又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陈景行滞了一下:   “这你还不知道?”   冷月蓼摇头。   她只是……连问都来不及问。   看她不像是在说谎,陈景行回忆了一下当年的事情,竟忍不住还是心有余悸,一边害怕,一边缓缓说了起来。   十八年前,惠陵被盗,无数文物流失,其造成损失之巨大,震惊中央,而陈景行当时正是处理这件事情的人员之一,和中央派来的人一同清点被盗的和剩余的文物,尽量将损失降到最小。   那一天天气阴沉,考古工作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现场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站在不远处的山地上默默看着警戒线里面的他们。   负责安保的同事们想要让他离开,可是陈景行却拦住了他们,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何况也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至于是否会造成泄密,料他也什么都看不懂,大概只是出于好奇吧。   于是两方各自相安无事,考古工作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   可是到了中午,那孩子竟然还在。   已经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们整整一个上午,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出门这么久也没人来找,眼看到了中饭时分,陈景行有些担心,便招他过来。   “孩子,你家在哪里?”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这里地形偏僻,如果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独自出来迷路了,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男孩摇了摇头,随后抬头看他,于是,陈景行也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男孩的眼神。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甚至,都不像是一个普通人的眼神。   仿佛一个睿智的老者,至少活了百余年,才会在眼神之中,融进那么多的东西,却偏偏又以透彻二字贯穿始终,看人的时候,似乎能够一下子看到对方的心底。   陈景行面对着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有种被看透,不敢直视的感觉。   “能让我下去看看吗?”   他开门见山地问,并没有回答之前那个问题。   冷冷的语气,陈景行似乎又感受到了刚才在墓里时的那种触觉,冰凉的,高贵的。   忍不住一个颤抖,才笑道:   “我们有规定,非工作人员不得进入警戒线内。”   “我能够帮助你们。”男孩说,他的睫毛很长,却并不是妩媚,而是神秘至极,让他的眼神更有了一种深邃的韵味。“惠陵,我很熟悉。”   陈景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当时的反应,就连之后回想起来,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鬼迷心窍。   他竟然就这样,带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十多岁的孩子,不顾旁人劝阻,不顾领导命令,和自己的团队下了墓道。   墓室门早就被盗墓贼用极其粗暴的方式炸开,地宫赫然可见,里面早已是一片狼藉。   到了地宫以后,里面的情状则更是让人不忍直视,所有人皆唏嘘不止,原本是晚清最后一处较为豪华的陵墓,虽不及慈禧定东陵奢侈至极,却也是相当有价值的,从地面上的宫殿所用的楠梃木料就可知。   然而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陵寝内被盗墓贼遗弃的东西散落一地,建筑被毁坏,最残忍的,是阿鲁特皇后的遗体,就那样被盗墓贼扔在东南角上,虽然表情安详,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死后受了多少屈辱。 ☆、第三十五章 皇后归来      男孩慢慢走到东南角上,面对这具腐朽的遗体,他居然蹲了下来,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变得温柔,好像面对的不是一具历经百年,目光面目全非的骸骨,而是自己的爱人。   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哪懂什么是爱人?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陈景行连忙走过去拉起他,实在是太恐怖了,自己当真是冲昏了头脑,怎么就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带个陌生的小孩下墓,也不知这小孩是什么来历,刚才竟然敢和一具百年女尸靠得那么近,就是换成自己也不敢这么做。   接下来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切不可再让他对工作有什么影响,否则回去一定要被领导批评。   之后陈景行一直紧紧盯着男孩,生怕他会再做些什么。地宫很大,下墓的七八个人逐渐分散,互相之间已各自顾不上,只有他一路跟男孩走在一起,看上去倒像是个怪异的老少组合。   再往前走,陈景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踩到了一颗什么珠子,蹲下去拾起来一看,竟发现是一颗难得的色泽光润的极品东珠,两端有孔,初步估计,应该是阿鲁特皇后什么陪葬饰品上的。只可惜已被盗墓贼毁坏,否则就能知道它原本的样子。   正当惋惜之时,未曾发现男孩也已随自己蹲了下来,微淡的目光,漠然的语气,看着他手里的珠子,道:   “这是皇后朝珠上的东珠,一共一百零八颗,以明黄丝绦穿之。”冷冷笑了一下,竟然有一丝诡异,“看来这并不是什么盗墓贼,而是一帮强盗,丝绦历经百年已销毁,朝珠散落棺内,他们便也看不出这是什么,相比于别的好拿的金银珠宝,这些不好捡的散珠的确是会被他们遗漏下来。”   陈景行自然不敢相信,虽然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毕竟是个孩子,又知道些什么?   但还是忍不住在四周地面仔细找了找,果然,又发现了许多散落的东珠,且对比之下,竟然颗颗大小颜色相似,要说这些珠子不是同一件器物上的,才反倒叫人不信。   端详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指着男孩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才刚到他肩膀的男孩,竟还是毫无反应地与他对视着,面对质问,没有一点害怕,没有一点惊讶,倒好像奇怪的人是他。那双看不透的乌黑眼眸里,有漫长岁月的积淀,有藐视一切的权威。   男孩正一点点,走近陈景行。   而他居然条件反射地,开始后退……   他一个中年男人,竟然对一个最多十岁的小孩子,害怕了?   陈景行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同时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受到什么诡异的力量的趋势一般。男孩还在朝自己走近而,他几乎就要退到墓室的墙上了。   心跳得快要越出喉咙,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眼前的这个孩子模样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人?古书里曾说,万物老而成妖,该不会是山林里的生物,吸了墓气而化作的精怪?   领导常用马克思无神论教导他们,但其实任何干这一行业的人心里都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不管是上到国家考古团队,还是下到盗墓贼,都对鬼神敬畏不已。因为他们见的多,很多事情,真的不能用科学来解释。   步子很慢,慢得有一种雍容华贵之感,长而浓密的睫毛之下,目光如古水不惊,而说出的话,却在这冰冷的墓室之内,显得阴气森森:   “你是问我的哪一世?前世,我叫爱新觉罗载淳,今世,我叫爱新觉罗闿之。”   他终于被逼退到了墓室的墙上,后背的冰凉撞击却也比不上此时心里震惊的万分之一。自己似乎真的,撞见鬼了。   不,确切地说也不是鬼,而是轮回转世,带有记忆的轮回转世,前世的同治皇帝,已转世成了自己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   陈景行只觉得自己双腿一软,差点便要就这么跪倒下去。他是满族人,对清朝终归有一点敬畏之心,对于清代帝王,更是视作宗祖,所以他对于一切清代陵墓的考古工作都相当积极,只为多探究一些清代的历史。   可是探究归探究,他又怎么会想得到,竟然有一天,真的被自己探究到了一个清帝的出现!   就好像任何一个人忽然看到自己祖宗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平时再怎么尊敬,此刻更多的也是惧怕。   何况此地,可是一座本来就阴气森森的地宫啊。   之后他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继续工作的能力,到了时间回到地面,陈景行还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墓里的邪祟,不由得偷偷又看了那男孩一眼,可也不知对方怎么就像是知道他在看自己一眼,冷冷一回头,将他惊得终于彻底认清事实。   自己见到的真的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又如此真实地发生了,看来有些东西,不信,也得信。   十八年以后陈景行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还是能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之后他和金闿之一直有来往,更加知道了爱新觉罗氏还有这样一支家族存在于世,甚至时常会在做梦的时候惊醒,非常担心,自己,会不会知道的太多了?   冷月蓼听完当年的故事,嘴上倒也没说什么,只装作淡定地一笑而过,心里却相当澎湃。试想想,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专家,对着一个当时才十多岁的人敬仰膜拜,而且还是在墓穴里,该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场景?   除此之外,又稍微有点心痛,自己前世的尸首,就这么被那些丧心病狂的强盗扔在地宫里,剥去衣服,慢慢腐朽,实在是……惨无人道。   沉浸在心痛之中,冷月蓼劝自己还是看开一些,还是多看看眼前,比如说,自己的实习工作。   “对了老师,这回我请假真的请了太久,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我就回来上班。”   陈景行望着她一愣,倒像是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好半天,才笑了两声,说道:   “你……你有空来一下就行,要是忙的话,不来也行,也行。”   然而她最终还是食言了,第二天还是没有去报到上班。   只因金闿之提出,既然他们二人势必是不能分开的,那么还是趁早回到家里解决一下他与白兰珠的婚约一事。   冷月蓼一想起这件事,也陷入了沉思,一分钟之后觉得当真很有必要,明明是自己几百年的丈夫,却成了别人的未婚夫,且这名头一挂就是二十多年,实在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便也顾不上了工作,反正老师不是答应了么,要是忙的话不去也行。如今她要去解决前世的仇人,今生的情敌,把自己的丈夫名正言顺地抢回来,应该,算得上是一桩值得一忙的正事吧。   再回夏宫,她的心情又与之前两次都不同,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地,以主母的身份,与金闿之比肩,走过重重宫台楼阙,巡视自己的皇宫。   所以自然,也发觉了更多它好的地方,毕竟这里可是属于自己的皇宫,岂会有不好的地方?   只是唯一煞风景的一点,就是走过九曲桥,穿过回廊之后,为什么他们又遇上了白兰珠?   白小姐依旧一身镂空白色旗袍,将身形勾勒得十分曼妙,尤其是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脚步翩跹,端的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宓妃。   美则美矣,只是冷月蓼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前世她的模样,坐在垂帘之后的慈禧太后,害死了她的亲生儿子,也害死了自己,不由得脊背都在发凉,心里生出深深的厌恶来。   金闿之自然察觉到她心中所想,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然而白小姐却似乎并不知晓,亦或是装作看不出来,走到他们边上,温柔可亲地打招呼:   “闿之哥哥,你回来了?”然后看了她一眼,“冷小姐,你也来了。”   冷月蓼听见她的称呼,忍不住就是一阵头皮发麻,连与她逢场作戏也都不屑,甚至不予理会地连瞧都没有瞧她,关于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可以比前世做得更加肆意,只因今生,白兰珠不是慈禧,她再也无法迫害他们了。   金闿之站在她的身边,亦对白兰珠没有什么好感,但是碍于情面,总还没有太明显。不过他的情绪本来就从表面上看不太出来,所以心里究竟有多怨恨,也无人知晓。   “白小姐倒是空闲,时常驾临寒舍,实在让金某惭愧。”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相当毒辣,先撇清了与她的关系,两人桥归桥路归路,并无她口中称呼得如此亲厚,随后一针见血地点出她身为一个外人,不应该时常来此处。   白兰珠当然不会听不懂,笑容僵了一僵,却又立即恢复正常。   “我平日也无事,在这里同夫人一处礼佛,也有个相伴。”   “是吗?那金某倒是该为家母好好谢过白小姐。”金闿之依旧语气凉薄,除了握着冷月蓼的手,皆是冰冷的,“我竟不知,家母礼佛之时,何时需要外人相伴了?”    ☆、第三十六章 慈安      白小姐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笑容顿散,却也散得十分我见犹怜,一双眉尖蹙起,模样真叫人心疼,下唇被雪白的牙齿咬着,一副委屈可怜,却又坚强大度的表情。   白兰珠没再说话,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要说是男子,此刻就是换做任何一个人,也要忍不住动容。   只是可惜,偏生就是金闿之和冷月蓼,就算白兰珠在他们面前再凄惨千分万分,他们大概也不会抬一下眼皮。   纵使她此刻惨死在他二人面前,恐怕他们也只会拍手叫好。   “我看白小姐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寒舍简陋,恐不适宜小姐久留。”   当真是妾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金闿之一颗心面对自己,冷得就跟石头似的。   若是没有金闿之给她撑腰,就凭冷月蓼这样的女人,再来十个自己都能轻轻松松地处理干净,甚至不必她亲自动手,外界的女子,到了这样的地界,很快就能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可又偏偏是金闿之,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护得跟什么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宝贝她。所以,就算面对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自己竟然也不得不要纡尊降贵。   白兰珠终于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二人,如果眼神能说话,大概就是在声声责问,为什么他们二人名不正言不顺,却在自己这个堂堂正正的爱新觉罗氏未来主母面前,还能够毫不顾忌地相亲相爱,甚至还要明里暗里和自己过不去?   只是可惜,这个答案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有些事情,也许到了今生就不记得了,可是前世犯下的过错,并不是轮回转世就能赎去的,就好像有些人一辈子吃斋念佛,却还是多灾多难,那便是前世犯下了太多的过错,今生都要用来赎罪。   她只能眼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成双成对,终于共同消失在遥远的走廊尽头。头一回心里一阵恨意生出。   爱新觉罗氏的主母之位,是自己的。   这座浩浩殿堂的拥有者,只能是自己。   先回抹云院休息了半日,吃过晚饭,两人就往心远堂走去。   一路晚霞漫天,心远堂仿佛就坐落在天地相交的地方,背后是五色的霞光,漫天满地地铺散开来,就如佛光一般。   这一回钮钴禄氏倒是并不在礼佛,而是坐在后院乘凉,大约是因为喜静,所以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虽则背对他们,可是一听见身后有响动,竟然很准确地就猜到了来人。   “你们来了?”   金闿之和冷月蓼走到钮钴禄氏面前,各自向她问了好:   “母亲。”   “夫人。”   钮钴禄氏并没什么反应,既不亲昵,也不厌恶,只淡淡朝旁边的位置看了看示意:   “坐吧。”   两人坐了下来,随后金闿之便开门见山:   “我有事需召集阖族归来,还望母亲同意。”   钮钴禄氏微微在榻上动了动,语气平静:   “你愿如何便如何,我又能管得着什么?”   这话真是真,可是听上去却有点冷淡,然而金闿之似乎早已习惯,同样安静地接下去:   “既然母亲同意了,我便下命去了。”   “去吧。”   钮钴禄氏在榻上合上眼,略有倦怠地摆了摆手。   金闿之给了冷月蓼一个眼神,告诉她可以离去。然而两人才刚走出几步,身后却忽然又响起钮钴禄氏的声音。   蓦然高了一高,相当郑重地道:   “记住,不要让白家太过难堪了。”   这是他们爱新觉罗氏,对于叶赫那拉氏的最后一点仁慈。   金闿之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冷月蓼仰头看着他,只见他音容淡得依旧,毫无起伏:   “我记下了。”   走出心远堂时晚霞都还没散去,天色却已比来时暗了许多,可就是在这苍青的天色之下,五色的晚霞才更显得绚烂至极,近乎妖冶。   冷月蓼方才在心远堂里一直没有说话,却并不是因为面对钮钴禄氏无话可说,而是在她彻底想起了前世的记忆之后,再次见到钮钴禄氏,竟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前一世,她也曾认识过她。   且没由来的,觉得有些亲切。   走在野花遍地的小路上,她忍不住问金闿之:   “你母亲,我是不是前世就认识?”   他仿佛是勾唇笑了一笑,只说了两个字:   “你猜。”   看来果然是认识的。既然确定了这一想法,冷月蓼也就仔仔细细地回想了起来。想了一路,一直隐隐有些模糊的直觉,却就是想不出来,直到就快回到抹云院,才忽的福至心灵了起来,脱口而出:   “慈安太后?”   一脚踏进抹云院的月洞门,金闿之莞尔而笑:   “不错。”   前世,慈安太后与慈禧在为同治帝选后一事上出现分歧,慈安看中了阿鲁特氏,而慈禧看中了富察氏,同治帝身为慈禧亲子,却违背她的旨意而遵从了慈安的意思,选了阿鲁特氏为后,这既是之后慈禧不喜阿鲁特氏的源头,更是让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开始施计一步步害死三人的开端。   其实慈安太后待自己是很好的,至少在她能力所及的时候,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保护自己。虽然不能堂而皇之地保护,可是自己一直都明白慈安冷静之下的善良,就连对同治帝,她作为养母,也要比慈禧作为亲母待他好得多。   所以前世,她在宫里感受到的微薄的人情,都是出自于慈安太后。   怪不得到了今生,就算钮钴禄氏没怎么理过自己,还是会觉得她亲切。   能够重遇故人,冷月蓼倒是感到相当喜悦。在这喜悦之下,倒也没有注意,自从回了抹云院以后,金闿之一路紧随,如今已经跟着自己来到了厢房。   直到二人一起进了房间她才反应过来,不解其意地问他:   “你怎么还不回去?”   不仅像是听不出这是逐客令,还气定神闲地在榻上坐了下来,金闿之靠在吉祥纹的椅背上,优雅从容地斜斜抬眼瞧着她:   “不知不觉竟然跟着你到了这里。今晚我也累了,就先在你这睡一夜,等明天,你再到我屋里睡。”   这难道还是什么可以用作交换的游戏吗?   冷月蓼忿忿地看着故意跟进来以后就赖着根本没想出去的人,瞪了半天,对方却还是微笑淡定地与她对视。   也罢,没得气坏了自己,姑且让他留一夜好了,但只能给她就睡在这张榻上,至于明天,她才不会去他屋里睡呢。   入夜,原本只该睡在冰冷坚硬的榻上的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已然躺到了床上,且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正笑得如沐春风。   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冷月蓼就显得没那么开心了,背着身,懊恼万分。   还说累了,如果这样也算累了,那自己岂不是累得快要死了?   明明白天那么一个清风霁月,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人,怎么一到了晚上就……   正对于没有狠心赶他回去而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皱着眉头发誓明天一定不会再中圈套,却听见他抱着自己,在背后悠悠地忽然问道:   “月蓼,你后悔吗?”   冷月蓼莫名奇妙地皱着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这样问。   随后只听见金闿之淡淡地继续说道:   “如果今生没有遇见我,你就不会想起前世的事情,就不必面对这些复杂的事情,可以安宁地度过这一生,像你真正盼望的那样。”   他语气里有着稍许的自责,是不该属于一个决裁者的自责。可是唯独面对她,他总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没有给她一个足够完美的世界。   冷月蓼咬了咬唇,终于慢慢转回身去,回抱住了他,将自己的身体全部放在他的怀里。就像这样,他把她保护得就是这样密不透风,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而关于别的事情,也许,是有些棘手吧。   可是,她摇摇头,自己又怎么会后悔呢?   如果今生没有再遇见他,的确,她可以安然地度过这一生,平静而庸碌,但是,却始终只是个不完整的人,带着巨大的遗憾。她这一世的生命是在重新遇见他之后才真正开始的,认识了最完整的自己,得到了最好的感情,即便还有些问题尚待解决,可那也是可以由他们共同去面对的,所以,又怎么会后悔呢?   她不后悔,只是庆幸。   终于天地仁慈,让她再次遇到他,让她再次想起最好的爱情。   伸出自己的手臂,把那个小小的,月亮形状的胎记给他看。   迎着月光,那个胎记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是个神秘的烙印:   “你看,如果我后悔的话,就不会有它。”   如果她后悔的话,又何必以月为记,何必让自己今生有所缺憾?她大可以圆圆满满,完完整整。   就是因为心里还有遗憾,所以留下这个印记,是前世未完之心愿,是今生必达之心愿,她的灵魂,终归是要寻找到漫漫时光茫茫人海中的他,才算是有了归宿。   从此被他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看着她,眼里有着宇宙洪荒,握着她,掌心用力而谨慎,拥抱她,像拥抱整个繁华世界。    ☆、第三十八章 户口本      冷月蓼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太可怕了,梦见自己前世的死,就好像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种绝望感伤。   既有对爱人早逝的绝望,还有对那个女人的恐惧。   真的,太可怕了。   是个绝对的噩梦。   好不容易平静下了呼吸,又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不是每次都需要有灵器在身边才会梦见前世的事情吗?怎么现在却……   忽然间又明白了过来。   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想起了完整的前世,所以做梦梦见从前的事情,是很正常的。   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才终于缓过神,一大早就梦见那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难不成,和昨天白家的人有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只是不管再怎么样,她终归已经从悲哀的前世里走出来了,如今虽情况依旧不算太好,但是相比之下,根本只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又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   如今的局势,唬一唬今生的冷月蓼还行,只可惜自己现在,不仅仅是冷月蓼,自己还是,阿鲁特,琦月。   何况还有金闿之,他前世身为同治皇帝,被慈禧压迫,一世隐忍无所为,可是到了今生,他也早就已经脱胎换骨,灵魂里身为帝王的尊严,当年压抑着的王者之风,如今为了他们从前的仇恨,以后的未来,沉淀数百年后再次显露,天下莫敌。   她唯一担心的只是,今生的白兰珠,太脆弱,不够他们报完仇,泄完恨,就会狼狈退场。   下床洗漱,金闿之在她醒来时就早已不在,猜想着十有□□也是去处理这桩事去了。   虽然不比前世,但终归也是事关两个庞大的家族,所以也不知要前前后后耗上多少时间,她倒是已经下了决心在这里住下,反正如今自己的工作也不急,而且这里本就是属于自己的宫殿,她理所应当住下。   洗漱完毕,下人端进来早饭,冷月蓼刚坐下准备动筷,却看到金闿之已从外边回来了,正抬脚跨过了门槛。   也顾不上吃早饭,立刻迎到他身边,疑惑问道: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不高兴?”他神采奕奕,唇角含笑,“看来是猜到我去做什么了。”见到桌上摆着的粥和小菜,又对边上的小丫头说道:“再去拿一份来。”   小丫头应声而去,冷月蓼同他一起坐下来,见势随口问道:   “你也还没吃过早饭吗?”   “没有。”他说,“一大早就去处理白家的事了,没空吃。”   果然。   对此她不由得好奇,连忙又问道:“处理得怎么样了?”   其实她的本意是,处理到哪一步了,但是令冷月蓼没有料到的是,金闿之理解成的意思,似乎是处理到了什么程度。   他这样淡淡地告诉她:   “我只是让叶赫那拉氏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只要我爱新觉罗氏还存在一天,就永远是君,他们只是臣,君臣有别,不容侵犯。”   意思难道是说,白家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   看来自己一大早做的梦,倒原来是个好兆头。   可是,不是昨天晚上白家那当家者的态度看上去还很强硬的吗?   冷月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自己对于他的实力,好像,还是低估了。这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目睹他处理事情,竟然如此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这么快?”   只剩下不可思议地感叹。   此时小丫头已又端来一份早饭,井井有条地放到了金闿之面前,两人的对话才停了一停。   而金闿之终是对着她感叹的模样笑了出来:   “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去做这件事,很多年都未有过如此耗时的事情,已算是费神了。”   费神。这样也叫做费神?   就好比昨夜的精神,也叫做累?   有时候,自己还真是对他的形容词理解不了。   不过,事情得以处理完毕,她终归也是放下了心里一块石头,拿起筷子刚想开动,却又想到一个人,于是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白兰珠呢,怎么样了?”   金闿之就好像是知道她一定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样,一动不动地就等着她开口,眼底含着微微笑意: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她也再无法踏入这个家族半步。”   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眼底的笑意有丝丝的狠厉,看来白兰珠的下场一定是很凄惨。   对于今生的她来说好像的确是有些过分,不过,相比于前世她对他们所作的,就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自己说过的,前世犯下的罪,到了今生也要赎。   所以事到如今,他们终于算是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完毕了是吗?她想起了前世的他,他们也报了前世的仇。   她终于,能够再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坐拥这座宫宇,携手,共看天下。   是吗?   不过今生毕竟不同于前世,前世皇帝一言九鼎,发出的命令天下莫敢不从,他娶妻,派出凤舆抬进紫禁城便是正大光明,顺理成章的皇后。今生却不一样,他要她再次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还得要通过法律认证后才算生效。   明明早就做了一百多年的夫妻,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却偏偏还要再去趟什么民政局,有时候想想真的挺憋屈。但是谁让他一心只想要她永远是自己的妻子,不管从任何角度上,都有据可考的妻子呢?   所以,就算前世是皇帝,也只能乖乖去民政局。   北京某民政局内,冷月蓼和金闿之坐在工作人员对面填资料表。   填完了自己的资料,她倒是忽然起了某种好奇心,趁身边的人不注意,偷偷地,伸过头去,想要看一眼他的户口本。   不知道上面他具有法律效益的名字,是金闿之,还是爱新觉罗闿之。   原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已经很偷偷摸摸,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你在看什么?”   他淡淡问,并未抬头。   冷月蓼只能讪讪地笑道:   “我在看上面你的姓氏。”   可惜还来不及看到,就已经被他发现了。   “是金。”   他说,然后把自己的户口本堂堂正正地拿给她看,反而让她有些尴尬,还有工作人员看着呢,人家说不定还会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上面写的,的确,是金,而不是那个让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肃然起敬的姓氏。   接着,金闿之忽然朝她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轻笑道:   “要是你喜欢的话,以后,你就跟着我姓,你就叫……”   “谁要跟你姓了?”   冷月蓼一阵羞赧,别过头去。   这么一来,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不要说会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反而看他们感情如此好,也忍不了笑起来:   “好了二位,你们可以去那边拍照了。”   冷月蓼立即先行起身,也不顾他,谁让他现在越来越不正经,动不动就开玩笑的。   被甩在身后的金闿之并没有生气,反而又跟了上来,继续故意地说:   “你是想要叫金月蓼呢,还是爱新觉罗月蓼?”   懒得理他,只想早点拍完照,然后甩掉他。   可是正当她刚要一脚跨进拍照室,却被身后的人扯住手臂一把拉住,将她拉到了边上的某个角落。   这是一个视觉死角,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不会往这个角落里看过来,她不知道他又想要干什么,只能十分无奈地看着对方。   “爱新觉罗氏有属于自己的家谱,而这本家谱不仅仅存在于家族之内,国家最高机构那里,也有一份,这本家谱就相当于我们在这个国家里特殊的户口本。至于这一本。”他举了句手里的户口本,“不过是个假身份,只有家谱上的,才是我们真正的身份。你和我一起拜过了家庙,你的名字,早就已经入了爱新觉罗氏家谱了。”   冷月蓼听了这些,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原来这本户口本就相当于是假的?那自己岂不是嫁了一个假的身份?可是他又说自己的名字也入了家谱,所以自己现在,究竟算是谁,还是说同时拥有了两个身份?   实在太难理顺,那便干脆不理,权当没有这回事罢了。   她只要知道,自己是他的妻子,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至于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符号罢了,她曾经姓阿鲁特,如今姓冷,至于以后姓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请下一对进来拍照!”   照相室里的工作人员见人迟迟未来,对外叫了起来,冷月蓼连忙回神,拉着金闿之走进了照相室。   手续这才最终办好。接下来就是婚礼。   户口本虽然是假的,但是婚姻却是真的,双方都是认认真真地对待。前世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成了夫妻,但却不得白头,今生克服种种阻碍,好不容易才成了夫妻,自然要更加珍惜。   至于婚礼的事情,金闿之发誓要给她一个绝不亚于前世的婚礼,冷月蓼有些心慌,生怕要是办得太过豪华,父母来参加的时候岂不要吓坏。可是他却是铁了心要大办,倒像是和前世的自己也要一争高下,无法,也只能由他去。    ☆、第三十九章 女大十八变      然而婚礼还未筹备成,却到了自己回校答辩的日子,冷月蓼本想一个人早去早回,谁曾想金闿之又跟了上来,还有理有据地说是要跟她再回一次家,去请冷父冷母到北京参加婚礼。   她家倒是的确离学校所在的城市很近,是个好借口。   于是金闿之,又跟着自己来到了学校。   还是一步不离的那种跟着,像是生怕她一个有夫之妇还会跟别人跑了一样。   就连她去答辩都守在教室门口,见她一结束出来,又马上跟在身后。   哪里像是个曾座拥整个后宫的皇帝?   因有他跟着,自己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和老同学们见面,好在她性子一直比较寡淡,不去参加聚会,同学们也没有多叫她。   答辩完已经中午,两人决定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再坐车回家,原本还担心他会吃不惯食堂里的饭菜,没想到倒也接受得很快。自己这才放了心,否则要是被人说成虐待亲夫,她岂不是也太冤枉了?   从食堂里出来,便往校门口走去,毕业季,树树玉兰花开,她看到很多大学情侣正在和平分手,便想到自己竟然还没毕业就结了婚,人生已然尘埃落定,其实,也算的幸运。   而那个双手将这份平静生活奉给自己的人,此时正走在她的身边,陪她走过大学的校园,走过开满鲜花的道路。   她没有能够在美好的大学生涯里好好谈一场恋爱,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而现在,终于有人弥补了自己的遗憾,在她最后身为大学生的时光里,留下了完美的痕迹。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冷月蓼不由得有点感慨万千。   金闿之,感谢你。   感谢你,等着她,找到她,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超越生命地爱着她。   正在感想之间,迎面倒是走来了一个熟人,冷月蓼连忙兴奋地上前打招呼:   “易老师你好!”   易暮景听见招呼看过来,认出了她,也微笑回应:   “好久不见,小月,回校答辩?”   “是。”   冷月蓼点了点头,接着却看见易老师和金闿之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倒像是认识一样,可是也不说些什么,叫人看不太透。   身后又有几道声音响起,是女孩子们略带仰慕与欢喜的声音。   “易老师好!”   “易老师好!”   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受欢迎,冷月蓼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   “那我们就不多耽误老师了,再见。”   “再见。”   大学里面,年轻有为,又沉稳英俊的男老师,一向要比青涩的男同学更受欢迎,冷月蓼深谙这个道理,回头看了一眼易老师身边围的那些小学妹们,完全就是易暮景的新一代迷妹。   走出了几步远,她才似有若无地向身边的人问:   “你和易老师认识?”   本来只是试探性的问题,没想到金闿之相当平静地告诉自己道:   “有过一面之缘。”   看来是猜对了。   这个世界还真是挺小的。也不知这样两个优秀的男人,会是因为什么事情认识的。   而这一边,好不容易打发开了女学生们,易暮景这才得了点清闲,和那个男人重逢,他倒是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因为小月。   或者说,没有想到,让那样的人念念不忘的,竟然会是小月。   多年前,他曾偶然收到一批清宫旧藏,与得到消息前来的金闿之第一次见面,一出手就想要买下全部器物的买主,自己自然有些好奇,而在与他的几次交谈之中,竟然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男人,前世是帝王,却不爱江山,甚至不爱子孙后代,只爱美人。为了美人,竟然可以用百年的时光,利用自己的子孙后代,打造出一个世界,一个能够让他们重得当年荣耀尊贵,却无当年禁锢压制的世界。   也算是,一代痴情帝王了。   他一直只当小月是个聪明孤寂的普通孩子,真是没想到……   竟然会是前世的皇后。   而这对帝后的故事,也让原本不信神佛的他不得不开始相信,前世今生的爱情,真实存在。   坐车回到家已经有些晚了,但好在还是长夏季节,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街道上是工作学习了一天回家的人们。   而她也一样,正在回家。   临近家门口时却遇到了几个邻居阿姨,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久,才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   “是小月吗?”   冷月蓼回过头,只见是小时候爸妈经常来往的几个老邻居,便礼貌地打招呼:   “阿姨好。”   小时候自己并不是个讨喜的孩子,所以邻居的叔叔阿姨们也都对自己不怎么亲热,甚至于因为自己的怪异,还常常成为某种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是现在,她早已经看开了。   “哎呀,小月长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漂亮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呦,带着……”几人上下打量了金闿之一遍,问,“男朋友回家?”   冷月蓼回头看他一眼,随即笑了一笑:   “不算是男朋友。我们已经领证了,等过几天就给你们发喜糖。”   几个邻居都愣住了,显然是不敢相信,在她们眼中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相当孤僻不合群的冷月蓼,竟然大学刚一毕业就结婚了,而且还是和这样英俊高雅的一个年轻人。   另外,她自己本身似乎也变了,通身气派再不似从前自卑阴冷,而是,有一种绝对自信的贵气。   变化之大,以至于让她们刚一见到她的时候都不敢认。   一个原本不爱说话的女孩子,忽然变成了一个面带微笑相当健谈的女孩,她们反倒有点不适应,听说冷家不久前还和周家摊了牌,说女儿不会嫁给周南,原本还当冷家那对夫妻是不是冲昏了头脑,现在看来,原来是早已有了金龟婿,看不上周家了。   看来这其中倒是有相当多的八卦可探讨。   几人对冷月蓼道了谢,大概是一心想着交流八卦,和她倒也不多说什么,就这么挥手走开了。   可是几人性子又实在太急,等不及多走几步确定被讨论的人在听不见的范围内,就开始眉飞色舞地探讨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啊,冷家那不说话的孩子上了一趟大学,竟然也成了个美人!”   “就是,一眼我都没认出来。竟然还已经结婚了,那个男的一看就是富二代。”   “怪不得冷家看不上周南喽。大城市就是大城市,阿猫阿狗去了也能贴一层金,你们说她该不会是整容了吧。”   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是再也听不清了。   冷月蓼无奈地耸了耸肩,自己不就是学了穿着打扮,换了妆容发型,再加上想起前世的身份,气质再一变,人本来就会改变许许多多,又何苦说自己整容了呢?   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金闿之一眼,至于他,又何止是富二代?   对于旁人的这些议论,她如今也早不在意。对上他的眼神,互相释怀一笑。   一个人若是能够带着前世的记忆活着,就会明白,一辈子很短,遇上的人与事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很多事情就都能看淡了。   爸妈见他们回来,既惊讶又高兴,而当金闿之说明了来意,两人已经领证,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带他们去北京参加婚礼的,冷父和冷母两个就更加惊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尤其是冷父,只知道坐在沙发上拍着金闿之的肩膀笑,一副和女婿称兄道弟的样子。   冷母则很快恢复了理智,拉着女儿去一边商谈。   冷月蓼其实很知道妈妈会问自己什么,于是干脆先直说:   “妈,很抱歉没有事先和你们商量,但这件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妈没有怪你的意思。”   冷母握住女儿的手,真是没有想到,前不久自己还抱在怀里,牵在手里的女儿,竟然已经嫁人了。   “只是怎么这么快?妈妈都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冷月蓼低头,的确,这桩事情,对自己来说绝对算不得快,毕竟都已经等了一百多年了,可是对于今生的父母来说,却太快了,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就这么不说一声嫁人了,任是哪一对父母都无法接受。   半天说不出回应的话,倒是冷母,像很小的时候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安慰似的说:“好了,只要你过得好,爸妈就很高兴。”满是爱意地笑着,“至于其他的事情……周家那边我和你爸爸都已经商量过了,周南是个好孩子,很懂事,也看得开,以后你们就一别两宽,各自成家,见了面也还是朋友。”   抬头对上母亲的眼神,里面尽是慈爱,就连这件事情,父母也已经帮自己处理好了。虽然不知道过程如何,但终归已经帮她做到。这样满满当当快要溢出的爱意,自己以前怎么就会视而不见呢?   忽然鼻间酸涩,母亲的眼神温柔慈祥,却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她哽咽:“妈,对不起……我以前太不懂事了,对你们太冷漠了。”    ☆、第四十章 百年执念      人总是这样,看不见身边亲人对自己的爱,或许是因为太熟悉太习惯,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任何一切的爱,都是不应该被忽视的。   冷母听她忽然的道歉,又说起之前的事,一时间倒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毕竟这些事情,她一直只是放在心底。   同样忍不住热泪盈眶,道:   “我和你爸爸从来不是因为你的怪异而与你疏离,而是因为你由于那个梦而逐渐得变得冷漠,这种冷漠是连你自己也觉察不到的,可是我们作为你的亲人,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渐渐的,也因此寒心。”   但她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啊,就算冷漠了一些又怎样,自己又怎么做得到对她的爱少一分?只不过不敢再热情地表现出来,为了给敏感的女儿一处独立的空间,小心翼翼地站在外边守护着她,唯独只怕她的漠然会冷到了自己。   至于其他的流言蜚语,他们做父母的压根就没有放在过心上。   小月永远是他们捧在手心里,需要小心呵护的心肝宝贝。   冷月蓼望着母亲,几次咬唇,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可这样就够了,多年来的心扉,终于对着最亲的人敞开,从此,她终于重新又是一个积极开朗,阳光愉悦的人。   她拥有着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与父母,所以,又怎么可以不同样以自己最好的状态去回馈他们呢?   带着父母,踏上去北京的路,也是她从此走向美好生活的路,路上阳光普照,她试着对每一个人微笑。   生活就像一面镜子,投之以眼泪,报之以眼泪,投之以笑容,报之以笑容,而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   走在再熟悉不过的小镇上,却看到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风景,谁能不说这是因为自己的成长?而她历经两世,才终于成长成一个懂得生活的人。   爸爸在满面红光地畅想美好首都,妈妈在一遍遍地提醒他不要丢脸,金闿之则看着自己笑,冷月蓼恍然明白幸福二字的真谛,不过就是如此。   但此时迎面却忽然走来一人,大概是上天怕她喜悦过度,所以有此一举,提醒她,自己如今虽万事如意,却毕竟也曾伤害,亏欠过一些人。   周南亦如从前一样,干干净净的男子,唇边含笑,雅姿风仪,朝他们走来。   父母的表情都黯了下去,何况此时金闿之也在,生怕会平地起风波,有意上前要帮她处理。然而冷月蓼却示意他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本来就应该由自己出面处置,才能算最后妥当。   她往前走了几步,含笑与周南打招呼:   “早上好。”   “早上好。”周南看着她,又看了她身后的家人一眼,“你们这是?”   “接爸妈去北京。”回头,看了正神色清朗望着他们的男子一眼,才转回来,向周南笑道,“参加我们的婚礼。”   温柔的眸子里,有淡淡的黯然,却依旧微笑不变:   “那我可要恭喜你们了,可惜没有事先准备,不能送你结婚礼物了。”   “没关系。”冷月蓼朝他又走近几步,迎着金色的阳光,笑着说,“不如,就给我个拥抱当做礼物吧。”   周南望着她,略带惑然。   她继续道:“我们毕竟是快二十年的朋友呢,朋友结婚,难道不能给个拥抱吗?”   这才恍然而笑,周南眼神温雅,然后伸出双手:“这可是你说的,下次要是反悔了,和我讨结婚礼物,我可不给。”   “不会反悔。”   冷月蓼摇了摇头,亦张开双手,投入眼前的怀抱。   温暖的,亲切的,纯净的,绝无杂质。   属于朋友的拥抱,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她,绝不反悔。   一个长长的拥抱结束,他们便各自开始各自的生活,此后你嫁我娶,友谊不变。   “祝你新婚快乐,再见。”   “再见。”   周南朝她挥了挥手,便往前走去,冷月蓼转身看着他离开,直到很远以后,还能看到他漂亮的手,背对着朝自己挥动。   终于消失在人海之中,她才对一直等她的金闿之和父母一笑,父母满脸都是讶异,显然是对于他们二人刚才的拥抱,不太能够理解,也有点担心自家女婿的心理状况。   可是冷月蓼神情坦荡,金闿之亦是不悲不喜,这才在面面相觑之后把话都咽回到了肚子里。   冷月蓼朝他们招了招手:   “走吧。”   她要继续往前走了,至于周南,抱歉,然后,祝你幸福。   不知走出多远,他才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手,收回身侧,就好像收回自己长久以来的爱。   对她的爱,太长久了,久到他都忘记究竟到底有多久,也几乎快要忘记,曾经,他也是一个亲王,同治帝的亲叔,爱新觉罗奕譞。   上一辈子遇到她时,自己是她的长辈,有四个妻子,所以遇见她,顿觉自惭形秽,不敢流露一丝一毫,只能用制约慈禧的方式默默保护她。   这一辈子,他放弃身份,只做个普通人,早在金闿之之前遇上她,想要完成她求一世平凡的愿望。却,终究还是敌不过他们的感情。   他等了她百年,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两世,她都不爱他。前一世,恨不相逢未嫁时,她不知道自己爱她,而这一世,除却巫山不是云,她还是没有爱上他。   原以为自己输在出现得太迟,只要今生早一点出现,就可以得到她,而现在他终于明白,根本不是时间先后的问题,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是任何外人都掺杂不进,任何困难都阻碍不了的,而自己,不过是这场跨越百年的感情里的一个外人罢了。   只可惜这个道理,他平白浪费了二十多年,今天才懂得。   手伸进口袋,里面是装着钻戒的盒子,这一次回来,他本是想要向她求婚的,却没有想到见到的会是他们二人的共同出现,一如前世看着他们站在遥远的地方并肩而站,眼神中除了对方,再无别人。   当他和她的父母站在一起时,他忍不住有些恍惚,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若双方站在一起,必然是协商结婚的事情的,却没想到,协商的会是退婚的事情。或者连退婚也说不上,他们之间,又何时有过什么婚约?   她的父母满脸愧意,自己的父母则说要听他的看法,他站在四人中间,怅然若失,恍然失去了支撑百年的执念,却还是微笑着,告诉他们:   “小月就像水,温柔可亲,善利万物而不争,但永远也不让别人得到,即便拢起双手小心谨慎地对待,也只能从指缝滑落,有时还会变成冰的形态,坚不可摧。她很好,只是不属于我,从前不属于,现在不属于,永远也不会属于。”   曾经他不担心,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他爱她,即便明知她永远不会像自己爱她一样爱上自己,但总有一天也会被感动,可是他没想到,时隔轮回百年,他们竟然还能够找到对方。   他就知道自己赌输了,他耗了那么久,始终没有办法让她爱上自己。   但是,没关系。   唇角的笑重新勾起,最后的一丝苦涩也最终散去。   毕竟自己曾经是一个亲王,今生自然也有着坦然的气度。   或许一切,都只是太过长久的执念罢了,只有放下,才能抓取别的。   这辈子,他才二十五岁,这世上,有的是美丽可爱的女子,而从明天开始,自己,终于可以放下百年的执着,也应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新一段幸福了。   小月,你做的很好,让自己彻底死心,或许在旁人看来十分决绝,其实只有他才明白,这就是你的善良。干脆利落地斩断,总比让他继续参不透,再耗上个百年来得慈悲。   来到北京,冷父已经被首都的车水马龙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一路除了张着嘴哇哇叫就再也没有别的表情,等到来到夏宫,就更是跟见到神迹一般的表情,就连冷母也惊异地挪不动步子。   显然,自己是免不了要和父母好好解释一番的,冷月蓼喜悦之余终于有了一丝惆怅,想到自己可能要因此费上许多功夫,不由得觉得深深心累。   好在今日时间已不早,挑了一处院子安排爸妈住下,留了一句万事等到明天再说,便逃也似的赶回到了抹云院。   这番窘相,令金闿之觉得相当好笑,晚上躺在床上还枕着手臂嘲笑她。   冷月蓼实在被笑得恼了,不由也故意编排起他来:   “我问你,你认自己的后代做祖宗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问题一出,他倒是终于不再笑了,神情却蓦然严肃起来。   本来只是想要变法也笑笑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露出这样一副神情,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却也觉得有点愧意。   良久,刚想说些挽回的话来,却听见暮色沉沉之中,他嗓音悠远地说道:   “我今生之所以还会选择投生在爱新觉罗氏,只是为了想把上辈子没能给你的,一个君主可以给他的皇后的所有荣耀,在这一辈子全部补偿给你。”他伸手怀抱住她,额头相贴,有着最真实而炽热的体温,“下辈子,我们就做一对平凡夫妻。”   突然的动情,她倒是愣了,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蓦然间看到此时月色甚好,光华落在他的侧脸,有着皎皎绝伦的美妙弧度。   其实,她想说,就这样也已很好。   平凡,或是不平凡,对她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从古至今只有一样,就是他。    ☆、第四十一章 报应      婚礼的筹备真正开始了,她眼看着整座宫宇逐渐地被红色铺满,才果真有了自己要出嫁的感觉,或者说,又要出嫁了。   而良人依旧是他,不同之处只在于,这一回,他们终于拥有了自由与快乐,这是他用了百年为自己创造的新世界,是他给她最好的结婚礼物。   一座华丽的,美好的,无拘无束的,宫宇。   筹备情况紧锣密鼓地开展着,冷月蓼却其实很清闲,每天还有空带着父母去北京四处逛,尽到一个做女儿的缺失多年的孝心。   至于要和爸妈解释的有关于金闿之的事情,她经历一夜的苦心琢磨编撰,倒也构思出了一个好方案,那便是半真半假,说一半藏一半地道出真相,将她们今生相识的经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出,但至于前世的故事,就只让它深埋在她与他二人的记忆中就够了。还有金闿之的身份,也只告诉爸妈金家是个大家族,于是有这样一座传承百年的宅子,关于他本姓爱新觉罗,也不必多提,将来若是有机会让他们知道,那就顺其自然。   那一日一家三口逛到什刹海,走到烟袋斜街,父母已一门心思被街上眼花缭乱的东西吸引,冷月蓼则实在有些无聊,于是边走边看,慢慢地踱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胡同里。   大概是因为大街上好玩的东西太多,而这个胡同口又太不够引人注目,所以倒算得上是闹中取静。一路走来皆是喧嚣,此处倒得了清净,她也干脆在小胡同里走走,权当在此处等到爸妈看够为止。   其实这条胡同颇具老北京特色,不知不觉中她便越走越往里,外面大街上的声音也越来越远,直到走到了有一处别人家堆放垃圾杂物的地方,废弃的纸箱和各种垃圾袋,看上去好不脏乱。   这些年来北京市对城市形象抓得很严,这样的胡乱堆放到实在是很奇怪,且不说这样的市民素质已很少见,有关部门不管不问则更是少见了。   冷月蓼觉着怪异,不由得好奇心起,朝这堆杂物走近了几步,隐隐约约间却听见其中有发出微弱的响声。   她被吓了一跳,将脚下步子一停,难道是流浪猫?   而就当她刚一停下,声响就没了。随即便再次小心翼翼走近,于是这声响便又起了来,且随着她的不断走近,响动越来越大。   她几乎可以确认,这绝对不是一条或是几条流浪猫能够发出来的。   怪道,莫非是流浪汉?   想到这处,她倒是有点止步的意向,一是害怕,而是因为即便是流浪汉,她也不该去打扰别人。   于是就想要转身离开胡同,可是偏偏就在这时,那垃圾堆中居然晃晃悠悠站起来了一个人,让她不得不站在原地与其面面相觑。   穿着极其破烂的衣服,肮脏得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式,脚上没有穿鞋,双脚又黑又脏,似乎还有磨破的血迹,而再往对方的脸上看去,倒像是个女人,一头长发打着结粘成几缕,沾着各种不知名的脏东西。   然而她却蓦然觉得这女人面熟,不由得忘记了害怕,愈发仔细地瞧了一瞧,随后震惊不已,这居然是……   白兰珠?   她显然也发觉了自己的注视,眼神望过来,木然半秒以后,里面尽是掩不住的惊慌,随后竟然尖利地惊叫了一声,然后近乎疯狂地推翻自己身边的所有垃圾,逃命一样地狂奔出了胡同,光着脚踩过各种杂物就往大街上跑去。   冷月蓼被这等情况弄得震愕不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并听到了外面大街上人群里爆发出的阵阵动静,这才转身也往外边走,试图去追寻白兰珠。   不过等她赶到街上,早已经看不见白兰珠的身影了,四处张望,这才能顺着人群中不断爆发出的惊叫看到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但因为人实在太多,她终归是无法追上她了。   于是只能放弃,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叫自己:   “小月,小月……”   原来是爸妈,看见她一脸惊讶地出现所以关心地走了过来,“是不是被刚才那个女疯子吓了一跳?有没有事啊?”   爸妈相当关切地将她全身上下都看了一下,生怕被疯女人冲撞吓坏。又见她许久不说话,满脸都是担忧。   “小月你有没有事啊?”   冷月蓼被父母围着不断叫名字,也无暇再去管白兰珠的事情,只能回转目光,笑着安慰父母:   “我没事,不要担心。”   见她没事,父母这才放了心,却还有些心有余悸,毕竟任是谁忽然之间看到这样一个疯癫的乱跑乱喊的女人,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一时被吓到。   边上一个卖纪念品的小商贩看见了这情况,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向他们说起来:   “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前几天忽然就来这儿了,也不知道已经吓跑了多少客人。”   冷父接口:   “就没人管一管吗?”   “偏偏就是没有有关部门来管啊。”   商贩愁苦地摊手,引得边上其他的商贩也连连摆手。   冷月蓼此刻心头满是疑惑,白兰珠,且不说她前世是什么身份,今生也是天之骄女,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忽然想起之前金闿之对自己说已经处理好了叶赫那拉氏的事,白兰珠也从此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会踏入家族一步,莫非……   心中咯然一动,连忙拉住爸妈:   “我们回去吧。”   她必须立即回去向他问问清楚,白兰珠沦落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不是他的手法?   爸妈见冷月蓼略带紧张的表情,仍旧担心是不是刚才受的惊吓太大,于是也不再闲逛,和她一同回到了金家。   回去以后父母一心挂念她,誓要照顾她,冷月蓼心里知道爸妈是以为自己被吓到了,可是也无法解释,只能劝解他们自己已经好多了,请他们先行回去。   然后才叫住了个正从院子里走过的小丫头去请金闿之来,然而又忽然觉得,只为了这样一件事,巴巴地去请他来问,是不是显得太严重了?   可是小丫头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冷月蓼无法,只能随意找了个借口问她:   “你知道大少爷现在在哪吗?”   女孩子垂着头,回道:“大少爷正在前面亲自布置婚礼的事,要是大少奶奶有事,我这就去前面请来。”   连忙摆手:“不必了,你先去忙你的吧。”   “是。”   女孩子还是不卑不亢,最后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方才一心要找借口支开小丫头,倒是没注意她对自己的称谓,此时一静下来,冷月蓼这才回想过来,她对自己的称呼……   是,大少奶奶?   免不得当即红了脸,好在此处并没有人,否则她非得扭头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不可。   想必一定是金闿之的命令,否则又有哪个下人敢擅自乱叫,他还真是……   等晚上回来,一定要让他好好解释解释。   然今天晚上金闿之回到抹云院却比以往都早,到让她好生出乎意料,一起吃过了晚饭,又提出和她一起去湖边走一走。   这几天他一直很忙,并没有什么时间陪自己,今天却得了空,冷月蓼一时间将要向他关于大少奶奶的称谓讨一个说法的事情也忘到了脑后,只喜出望外地一起出了抹云院。   金闿之带着她来到的是一座玲珑的湖边,湖中央有一座亭亭的馆阁,其名风晴馆,意为于此处赏景,风雨清朗总相宜。   不过那馆阁建在水中央,且并没有一处可通往风晴馆的小桥游廊,这倒是让人十分惑然。冷月蓼正想问金闿之这该如何才能去往风晴馆,湖里已不知从哪个方向游来一条小船。   一妙龄女子站在船头摇着撸,船上挂着几盏灯笼,不甚明亮,却正和周遭色调融为一体,昏黄素淡,倒映在湖水里,像是怕天上之月寂寞,故而衬出来陪伴的许多小月亮。而船正朝他们划过来,划皱了一池水,划碎了大小月亮,飘飘荡荡,顺风而来。   心中惊喜,不由得喜悦地看了金闿之一眼,他怎知自己一直想着要在此湖中泛舟的?   不过万般愉悦之下也顾不得多问了,见船刚靠岸过来,就拉着他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船。   船身不大,比之之前在城郊那条河里的画船,可算得上是小了,不过两者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前者是山色浩大,两岸青山排闼来,又是清明的白天,所以必然要一座同样雄伟又精致的巨大画船,才能与宇宙俯仰的景观相称。而后者是水光潋滟,即便有山,也是远方群山借景,空蒙缥缈,又是傍晚时候,只有月光灯光,什么都显得静谧朦胧,于是必须得是一叶古朴的小船,再遣一素衣女子摇桨,才能与这清浅黄昏相合。   两人坐在船厢,也不垂帘,可看到女子慢慢划着船,游过不远处一座座院落,微风伴着极淡的莲香,叫人心旷神怡。 ☆、第四十二章 时光为廊      女子虽划得很慢,可在于湖也并不大,不久也就到了风晴馆,停船靠岸,然后二人就上了风晴馆,一步步走到了游廊处。   湖沿一排倚靠,既可游玩,行得累了又可坐下歇息,且檐角尖尖,精巧灵动,抬头是一轮月挂在檐角上,低头是一轮月浸在水里,正是个赏月的最佳去处。   二人一路走来,冷月蓼走到这里也有些腿乏了,便坐到美人靠上歇歇脚,但也不想辜负了这样的景致,于是将上身转到湖侧,一边休息,一边赏景。金闿之亦同她一起坐了下来,静静同赏。   天上月太远,水底月则又大又近,可惜也只是虚幻,然而只要不伸手触碰,或许也能欺骗自己好一阵。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月亮的倒影,亦觉得乏了,千万年来不曾变过的天地万物,又怎知人世间的唏嘘变化?   倒还不如看看身边的人,毕竟……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世界安静,时间凝滞,本是个相当好的气氛,她却忽然关心起旁人来,开口说话,惊碎了一方安宁。   “我今天,看到白兰珠了。”   对于白兰珠的遭遇,她其实倒是有一些同情的,却并不是因为觉得白兰珠今生遭受到了无妄之灾,而只是单纯性地从作为一个人出发,见到任何一样生灵受苦,总会有一些惋惜,这种心境,就和看到一条流浪的猫狗一样。   等了好半晌,他都没有说话,冷月蓼原以为他是不愿意多讲此事,便打算随便找个话题敷衍过去,没想到金闿之却在此时忽然开了口。   “哦,没想到她还能出现在你面前,看来倒是我处理得还不够。”   淡淡的声音,似是没有什么起伏,可她却明明听出了其中的丝丝凉意,不免心中了然,此事必然是他做的,只是自己不清楚他究竟用的是何种手段。眼下看来,倒确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手段。   冷月蓼从湖侧转回身来,正对上他斜靠椅背,淡然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头有月光,有自己的脸庞,有世间最美丽的光华,哪怕明明再说别人的事情,在说他是如何将一个尊贵无双的女子贬成一个疯乞婆子,也如朗朗清风,肃肃飒飒。   她只听他在这方静谧天地之中淡漠地说道:   “我已将她从八旗除名,终生不得回到叶赫那拉氏,此后生死沦亡,皆与我族无关。”   冷月蓼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金闿之似乎瞥了她一眼,像是察觉到她的浅浅唏嘘,遂见他眼神一冷,语气却依旧风雅,继续道:   “一个邪恶的灵魂,并不会因为轮回转世而改变,白兰珠今世依旧做了不少坏事,这些事情,白家看在眼里不管教,我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她若变本加厉妄图想得到她不该拥有的东西,那么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白家不管,我也要管一管。”   她明白,这是他在为了开解自己对白兰珠的同情。   其实她对白兰珠也还是恨的,毕竟她不是个圣人,无法做到轮回转世以后,就对杀害自己与爱人的仇人以德报怨。何况听金闿之所言,这才明白原来哪怕到了这一世,白兰珠还是个恶人,那么受到惩罚,也是应得的,况且她该受到的报应,已经拖欠了太久了。   有关于白兰珠的话题,讲到这里,她也知道应该结束了,这样好的时光,的确不应该多浪费在无关紧要的旁人身上。   她看着他,忽然间脑中只想到了四个字:   风月无边。   一瞬之间,面对着认识了那么久的人,她居然也有点脸红了。好在是在晚上,虽然有灯光,却也隐隐晦晦,不甚明了,不过她知道他观察力一向惊人,所以实在不敢存侥幸心理,脸上又实在太烫,让她有所心虚,只好慢吞吞地将头转到了一边。   又觉得这样不说话就更显得心虚,只能随口问道:   “你,你天天那么忙,也该休息休息,有些事情吩咐下人去做就行了。”   “你似乎是在怪我,这些时日冷落了你。”   他说。   竟然有满满的戏谑之意,冷月蓼自然愈发羞赧起来,全然不想理会他了。   不过就在她噤口不言之时,又听得他相当自然地接着说:   “别担心,等过了明天你嫁给了我之后,我就日日陪在你身边。”   冷月蓼终于是愣了愣,嫁给他?   明天?   这样快。   虽然她早就应该有这等觉悟,可是也想不到他会在临婚礼的前一天才告诉自己,未免也太令自己措手不及。   极度愕然间也忘记了脸红,怔怔地脱口而出:   “我还没有准备好……”   只悄然地听见他笑了一笑,和着湖光水色,谧然幽深得很。人也一点点朝她靠了过来,唇角动人地勾起:   “自从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就应该时时做好这样的准备。”   深深沉沉的嗓音,拂过水面而来,带着水色空蒙潋滟,月华悠远神秘,是几乎令人失魂的诱惑。   何况此时此刻,他还离自己这般近,话语之间,可听见他的淡淡呼吸声,鼻尖更有雅香萦绕,不由沉醉其中,竟像是中了什么迷魂药一样,更是出自于无比的心安,浑身一软,就靠倒在了他怀里。   风送莲香来,正是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的手正一下下拍在自己背上,如同安抚一个孩子入睡,而自己竟也逐渐有了薄薄的睡意。   半睡半醒间,金闿之又用如同在与她讲着一个动听的睡前故事的温柔语气,轻轻说道:   “母亲远离凡俗已久,明日亦不愿出席,所以明天,就由你父母坐在高堂之位上。”   睡意乍无,冷月蓼抬了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这是……   意要拜自己的父母?   她看见他在轻轻地笑,是看出了她眼底的惊讶,于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浅浅呼吸一声,似是看了一眼远方的景,然后转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她,满满柔情。   “我不忘前世,不过是为了今生能够找到你,而如今我已经找到你,那么记忆就不再重要了。”他说,愈发抱紧了她,夜风渐凉,而他胸口温暖,语音温柔,“从前我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我们的未来。”   前世是王侯将相又如何?他记得,不过是为了能在今生找到她,而根本不是为了那傀儡身份。不管他是谁,不管时间怎样流逝,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她而已,无论是阿鲁特琦月,还是冷月蓼。   他只要,他们二人的未来。   夜愈发沉下来,温度突低,她穿的不过是件丝质的改良旗袍裙,四肢都露在外边,难免觉得冷,只能通过愈发往金闿之怀里凑以寻求一点温度。   大约半分钟以后,她怎样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忽的顺势抱起了自己,由于太过惊讶,她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反应,只能愣愣地任由他抱起自己,走在冗长安静的湖岸游廊上。   □□静的夜,她不敢发出声音破坏,所以只好由他抱着自己走,等到意识过来,才恍然觉得这真是个幻丽的场景,一边是粼粼的湖水,一边是象牙白的山墙,远方是遥遥的山月,近处是灯光游廊,前方是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而身边,是胜过世间一切景致的他。   只有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却将这夜显得更加静。   几步之后,她将手更加紧地攀上了他的脖颈,然后终于在他怀里沉沉闭上了眼睛。   她想,如果这条路代表的是时间的长河,他带着她一直走下去,刹那间就白了头,亦是好的。   到处都是大红一片,各处都张灯结彩,挂满了双喜字,敲锣打鼓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夏宫。   一切都和自己梦中的前世场景契合,而这一回她是清醒的,明白梦里的主角,就是自己,明白这样的幸福,从始至终都是属于自己的。   她穿上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面上红妆,在丫头的搀扶下踏进门槛,从盖头下面影影绰绰看得到许多的脚面,爱新觉罗氏主事结婚,家族里的人自然都到场,数百来人站在两侧远远观望着她,有尊敬,有敬畏。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为闲事,只有他二人能并肩终此一生。   走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而她从不斜视,一步步都只为走向他。   父母正坐在主殿中央,他们对牵一条红菱,拜过天地,遂拜高堂,之后夫妻对拜,随着一声清亮的“礼成!”之声响起,父母的笑声愈发喜悦无比,而她也随之听见声音又起:   “入洞房!”   接下去脑中浑浑噩噩,即便是第二次经历,也紧张得犹如头回,耳边满是众人的笑声,族人虽各个性子矜持,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自然也是欢笑的,孩子们更是拍手叫好。   满满都是快乐的气氛,一片明亮的红,冷月蓼就在这样的气氛与颜色之中被带入到了房间。   门关以后,方是暂时的安静,她却像是喝得微醺了一般,坐在床沿,手指相交,沉醉而紧张。    ☆、第四十三章 圆房      上一辈子,她什么都不懂,入了洞房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今想来,倒是无知者无惧,而如今她早已开了窍,却是开始担心害怕了起来。   过分提着的心情,既是觉得时间慢,又是害怕时间太快。   她多想名正言顺地站在他的身边,可是又害怕,自己还不够好,不够配上这个身份。   然而她终归还是等到了他,吱呀一声门响,由于省下了许多礼数,丫头们皆退出了门外,只有他一人,慢慢朝自己走来。   手指扭得更紧,她从未想过时过境迁,自己居然还会对任何事情如此怯场。   随着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挑起红盖头,冷月蓼才终于见到了同样一身红衣的金闿之。   平时他从不会穿这样艳丽的颜色,想要看金闿之穿红衣,她想了一想,蓦然觉得有些好笑,大约也只有两次罢,分别是两次与自己的婚礼,其间间隔百年,上一次是在紫禁城坤宁宫,第二次便是此时此刻,在夏宫,抹云院内。   而红衣的他,脸映在跳跃的烛火之中,少了冷漠高傲,多了温柔明朗,却是永远的少年意气。   一瞬间,竟有了梦回前朝的错觉。   她和他相识,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却原来已经轮回百年。   百年。百年之间,总有人寻寻觅觅,竟慕不得一人一生,可她与他,已然再续前缘,实为幸运。   一只手,抚摸至她的脸侧,握住她纤细的后颈,然后将唇贴过来,清浅,柔软。   她睁着眼睛,接受他的吻时,她极少敢睁眼对视,此时近看,才发现金闿之睫毛如扇,肌肤如玉,低垂的眼眸,如黑色星光。   暗红的烛火之中,她在他的温柔扶持之下慢慢躺倒在红色的床上,床顶依旧是大红的帷幔,眼中可以看到的一切物体都是红色的。这样的红色无疑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颜色,前世她爱上他时的颜色,今生牵挂二十余年,最终他还之于她的颜色。   深深浅浅的吻,隐隐暗暗的烛光,鲜鲜明明的红。   原来她根本就用不着害怕什么,一切都有他在指引,她又用得着害怕什么,用得着担心什么?   就像这辈子失却了记忆的她,一点点在他的引导之下找回毕生所缺失的部分,他总是温柔,而细致。   感受到他在晦暗中解开自己的衣服,繁复的喜服被他用熟稔的手法快速地褪下,手法优雅而迅速,还不及她反应,自己身上已经什么也不剩下,而地面上铺满了层层叠叠的红色喜服,她每一寸身体,都□□在他乌黑清亮的眼眸之中。   那一刻她甚至没有丝毫羞涩,脑子里竟然只有一个词汇,圣洁。   他们的爱,应该是圣洁的。   越来越模糊的思维,可惜她总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总是能够在这种昏沉之中突然冒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比如说现在,她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就忽然出现了一个问题,然后还顺势说了出来:   “当初你遇到我之前,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又何必还要找老师鉴定呢?”   他的动作不停,吻落在她的耳垂,轻轻痒痒,最后落下时还轻咬了一口耳垂,似在惩罚她的三心二意。   直到听到他开口说话时才发觉金闿之声音沙哑,带着浓烈压抑的□□:   “我只是感觉到,你回来了……”   可惜冷月蓼大概此时实在是太昏沉,所以即便这样也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的煞风景的事情,反而又问:   “常说富不过三代,你们爱新觉罗氏,到底是怎么富过好几代的?”   “我只是还记得当年自己都把东西藏在哪了。”他蓦地一停,抬眼看她一眼,炽热诱人的眼神里泛出一点点的笑意与危险,“记忆是个好东西。”   毕竟自己将记忆丢失了太久,总归比不上他,冷月蓼默了默,此刻只能哦了一声。   “这样……唔……”   金闿之终于忍不了她的再三心不在焉,猛地欺身过来,深深堵住总是一混乱就喋喋不休的嘴,良久方松开,才暂时放她一马。朝正喘着气的人目露亮光,半眯着漂亮的眼,眸光诱惑无比,危险无比,嗓音是近乎蛊惑的音色:   “不如……朕帮皇后回忆回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